老子的智慧

林语堂 着

序文

主要的思想潮流

若想了解中国的思想,多少知道一些老庄时代、中国学术发展的背景和杂学的兴起是非常有益的。但是,由于很少有人将中国的思想介绍给西方,因此我认为“详释老子”这桩有意义的工作,借庄子的说明,比经由近代作家之手,更易受到人们的重视。

庄子以才华横溢的手笔、简洁深刻的思想,写《天下》一文,为当时思想潮流的主要学派勾画出一个有价值的轮廓。

为这篇摘要加附注是件很有趣的工作,因为孔子的弟子和杨朱学派皆跃然纸上,而以神奇姿态出现的列子,却未以道家身份出现在本文。我将此文分成几个段落,为便于读者阅读起见,并加添了标题。

尤其在第三段,读者将可看到许多出于老、庄的道家思想,如天道、弃智、顺其自然等,为集于齐地的“稷下派”所适用。

以庄子的列名及其自我评价看来,若读者深知庄子的个性,当不致怀疑这篇文章是不是他亲笔所写。

简单地说,本文一、二、六段描写的是墨家,其中一、六两段并提到别墨,三、四、五段叙述的则是道家的思想。

天下研究方术的人非常多,都认为自己的学说是最好的。那么古代所称的道术,究竟在什么地方呢?答案是:“无所不在。”既然是无所不在,那么神圣是从何而降?明王又是从何出现的呢?答:“圣有其降生的缘由,王有其成功的因素,来源都是出于纯一的道体。”

早期哲学的范围

不离开道之根本的叫天人;不脱离道之精微的叫神人;不背弃道之真理的叫至人;以自然为主,以纯德为本,以道体为门,超脱穷通、死生、变化的叫圣人;用仁来施行恩惠,用义来建立条理,用礼来规范行为,用乐来调和性情,用温和、慈蔼、仁爱的态度来感化世人的,便叫做君子。

用法度来分别,用名号来表明,用比较来考验,用稽考来决断,知一、二、三、四等清楚的条例来分析事理,乃是百官掌理政事的顺序。而把耕作视为日常的要事,致力生计衣食,使物产丰富,财源充足,并关心老、弱、孤、寡,使他们都能得到抚养,便是治理人民,为人民谋生计。

古代的圣人,对于这些道术都已全备,所以他们能够配合神明,取法天地,化育万物,调和天下,恩泽普及百姓,并以仁义为治国的根本,这样才不会和法度相离。同时,他们能通达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等六气,畅行于东西南北四方,甚至支配一切小、大、精、粗等事物的运行。

古时易见的道术有三项:关于仁义法度,历史上已有许多的记载;关于诗书礼乐,邹、鲁两地的读书人,和政界官僚们,也大多知道:《诗》为通达心志,《书》为记明事理,《礼》为节制行为,《乐》为调和性情,《易》为研究阴阳,《春秋》则为正定名分;这些分散在天下,施行在中国的典章,常为诸子百家所引用或称道。

以后天下大乱,圣贤之士大都隐居起来,于是百家各倡道德的学说,使得人们对道德的观念已不像从前那么执着。天下的人多半各执己见而自以为是;譬如耳朵、眼睛、鼻子和嘴各有功能,却不能相互替用,就好像派别不同的学问,和不同的技能一样,各有所专,各有所用,但是却不能包括全部,不能普遍周全。

这些各执己见的人,剖解天地的纯美,分析万物的道理。古时全德的人尚且很少具备天地之纯美和适合神明的要求,何况这些心存偏见的人呢?所以圣人明王的大道,幽暗而不能彰明,闭塞而不能光大,天下的人都自认为自己所偏好的见解就是大道。

可叹啊!诸子百家各走极端,执迷不悟,必然是不能和古时的大道相合了。后世的学者何其不幸,不但见不到天地纯一的真相,更无法得窥古人思想的全貌。道术就这样被天下人分裂了。

一、苦行者:墨翟的门人

古代的道术有这样一派:不使后世风俗奢华,不浪万物,不炫耀典章制度,而以法度来勉励自己,说明世人。墨翟和禽滑厘听到这种风尚极为欢喜,但是他们做得太过分,太坚持自己的意见了。

墨子的《非乐篇》主张“节俭”和“人生下来时不必唱歌,死后也不必悲泣”。他还广传博爱之教,竭力为他人谋福利,一心反对战争。所以他的学说是教人温和不愠。此外,他不但自己好学,更希望其他的人和自己一样,也能努力求知。他和古代的圣王大不相同,他觉得他们太过奢侈,所以主张毁弃古代的礼节和音乐。

关于古代的音乐,黄帝有《咸池》,尧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汤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《辟雍》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乐》。至于古代的丧礼,贵贱有一定的礼仪,上下有一定等级,像天子的棺木有七层,诸侯的五层,大夫的三层,读书人的则为两层,便是一例。

如今独有墨子主张生时不唱歌,死后不悲泣,只用三寸的桐棺,定为通行的仪式制度。但是,以这个道去教人,恐怕不是爱人的道理吧!即使自己实行,实在也不是爱自己的道理。

我并不是要攻击墨子的学说,只是,在应该唱歌的时候,他反对唱歌;应该哭泣的时候,他反对哭泣;应该快乐的时候,他反对快乐,难道这样就和人情相合了吗?

人生而劳苦一世,死后又不能厚葬,墨子的道未免太枯寂了!这样的道只令人忧愁悲伤,若要付诸实行,实非易事,它违反了人性。天下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忍受得了的道,又怎能算做圣人的大道?尽管墨子本人能够实践这种学说,天下人不能做到,又有何用?一旦离开了人性,距离王道也就愈遥远了。

墨子曾说:“从前大禹治水,开决江河,使水流通于全国各地的时候,大川有三百,支流有三千,小河不计其数;而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锄头,将小川的水聚合顺利流到大川里,以至小腿上的汗毛都被磨光了。他冒着大雨,迎向暴风,不停地奋斗,终于得建大国。禹是大圣人,尚且为天下人如此劳苦,何况你我?”

因而,后来的墨者把穿粗服、草鞋,日夜不休的工作当做最高的理想。还说道:“无法做到这样,就不是禹的道,就不配做墨子的学生。”

以后相里勤的弟子,和南方的墨者苦获、已齿、邓陵子等人,都是研究墨子学说的。但其怪异之处又和原来的墨子学说不同,他们互称对方为墨子的别派。这些人用坚、白、同、异的辩论来互相攻击,以奇异的理论相互应和,推举本派中的钜子为圣人,并拥护他做领袖,一心希望继墨学的传统,所以直到现在,墨子之教仍是纷争不绝。

墨翟、禽滑厘的用心是对的,但是实行的方法却有些偏差。因为那样,将会使后世的墨者只以磨光腿上的汗毛为奋斗的目标,彼此互相竞争标榜。结果反而变成扰乱天下的罪多,治理天下的功少。

不论如何,墨子确实是极爱天下的人,想在世上找到像他这样的人实在也不容易。以他刻苦到面目枯槁也不放弃自己的主张来看,他确可称得上是“才士”了。

二、慈悲之师:宋鉼和尹文

古代的道术有这么一派:不被世俗所系累,不以外物矫饰自己,待人不苛刻,对人不嫉妒,希望天下太平,人民安居乐业,至于自己的生活,是只求温饱,不求有余。宋鉼(也叫宋荣子,战国时代思想家,前三七0~前二九一)、尹文(先秦名家、道家,前三五0~前二八四)听到这种风尚,非常羡慕,就做了一项上下均平的“华山冠”戴起来,以表明自己的心志。

他们主张应接纳万物以分别善恶,宽容为先,接着便以包容万物的“心”—称为“心理的运行”—去亲近万物,调和天下。即使受到人们的欺侮,也不以为耻,并以此行为来阻止人们的争斗,继之则以禁止攻伐,提倡裁军来阻止世间的战争。

他们以这种学说周游天下,上劝国君,下教人民,尽管人们都赞成,他们还是强说不止。所以有人说:无论人们多讨厌,他们还是要表现。

不过,这些人为别人设想得多,为自己设想得少,常说:“请你只给我五斤的饭就够了。虽然我很饿,但却唯恐你吃不饱啊!我饿一点算什么呢?只要天下人都能得到温饱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他们日夜不休地说:“我一定会活下去的,想世人必不会对救世的人心存傲慢吧!”并且一致认为:君子应不苛求事物,不被外物所支配;凡是无益于天下的事,去阐明它,不如不去研究它。

所谓禁止攻伐,提倡息兵以救世,淡薄情欲以修清,他们的学说不过如此而已。

三、齐地“稷下派”之道家:彭蒙、田骈、慎到

古来的道术有这么一派:公正而不分党派,平易而没有私心,决断行事毫无偏见,亦无人、我的分别;不起思虑,不用智谋;对于事物没有好恶的选择,只随着它的法则行事。彭蒙(生卒不详,战国齐国人)、田骈(生卒不详,又称陈骈,战国齐国人)、慎到(前三九五~前三一五,赵国邯郸人)听到这种风尚,很是欢喜,便以“万物齐一”为其学说的根本要义。

他们曾说:“天能覆盖万物,却不能托载万物;地能托载万物,却不能覆盖万物;而大道虽能包容万物,却不能分析它们。”他们知道万物都有可行和不可行之处,所以说:“若加选择,就不能普遍;若加教化,就不能普及;只有一任大道包容万物,不弃分毫,万物自会齐一而无所遗漏。”

因此慎到主张摒弃智慧,忘掉自己,顺着事物必然的法则去做;清淡自己的热情,消除自己的浊气。并说:“知,就是不知,如果勉强去求知,结果反而毁伤了道的整体性。”他随顺物情,不任职事,反耻笑天下推重贤人的人;放纵不拘,没有作为。以此非议天下的大圣人。

他以为:推击拍打,可使事物圆通;随事物之变化,抛弃是非的观念,可避免物累;不学智巧谋虑,不问事情先后,就可矗立不动;被推动才前进,被拖拉才行走,像风一样没有一定的方向,像羽毛在空中飞舞般没有一定的着落,或像磨石的回转,便可处于既安全又无过错的地位。能如此,就可以保全自己,不受人指责,更不会得罪他人了。这个思想到底因何而来呢?

就像那些无知的东西,因为没有建立自己的标准,所以没有忧患;没有运用智巧,所以终生没有毁誉。因此他说:“但求像那无知之物,何须苦学圣贤?土块也有其大道啊!”一般才杰之士都讥笑他说:“慎到的道,不是活人所行的,反而适合于死人,他的学说只是令人觉得怪异罢了。”

田骜和慎到的理论相同。他曾向彭蒙求教,学到不言以教的道理。而彭蒙的老师也常说:“古来有道的人,只做到无是无非,无知觉而已。他教化人时,像疾风迅速地吹过,瞬间寂静无形,何必还要用言语传授呢?”

他们的学说常与别人的意见相反,也不受人赏识,但是仍不免随顺物而行。所以他们口中的道并不是真道,他们认为对的,也不见得都对。这三个人实在是不知道大道啊!他们只是略闻道术的概要罢了!

四、老子与关尹

古代的道术有这么一派:以天地之本为精微,以外物为粗略,以有储为不足;心灵恬淡清静而无为。关尹和老聃听到这种风尚,非常喜欢,于是创立学派;以柔和荏弱、谦虚卑下的态度为外表,以常无、常有为内在的实体。

关尹说:“假如没有自己的主见,仅随物的本性而表露自己,那么其动时就会流水般地自然,静止时便像明镜一样地晶莹,感应时又会像回声般迅速;恍惚时像虚无,寂静时若清水;和外物相同时便又趋于和谐;但是一旦存着妄有之心,反将有所错失;它从不超出众人之前,而常跟随在众人之后。”

老聃也说:“自己虽有才能,却处于没有才能的地位,这样才能像天下的壑谷一样可包容万物。知道光荣,却不和人争光荣,甘心居于耻辱的地位,这样才能像万物归附的大谷。”“众人都争光,自己独居后。”“宁受天下人的诟辱。”“众人都求实际,我独守虚无”,“因为知足不储藏,可以常有余,这才是真的富足啊!”

他立身行身,徐缓而不多事;深信无为,讥笑智巧;人们都力求多福,唯有他委曲求全,他说:“只要能免于祸害就好了。”他以精深为道德的根本,以节俭为行为的纲领,并说:“坚强就遭到毁坏。锋锐就会受到挫折。待人宽厚就不会有所损伤。”真可说已达众智之极的境界。关尹和老聃不愧为古时的大真人啊!

五、庄周

古代道术有这样一派:恍惚寂静,没有形体,变化无定;没有生死的观念,与天地同体,与自然合一;恍惚间返回太虚,不知走向何方,也不知何处安适?包罗万象,却又无所依归。庄周听到这种风尚,大为欢喜。便以无稽的论说,虚无的言语,狂放的文辞,和恣意的谈论来显明自己的意向。

他认为:天下的人已沉迷不悟,不适合用庄正的言论和他们交谈,所以,便用变化无定的话,去推衍事物的情理;以引证的言辞,使人相信所说为实;再用虚构的寓言,来阐明他的学说。

他和天地的精神会合为一,不鄙视万物,不问是非,融洽地与世俗之人生活在一起。他着的书新奇特别,婉转流畅,不害文理;文辞有虚实,造句滑稽奇幻。他的道德观不但充实,且无止境。在上与造物者同体,在下和看破生死、不分始终的有道者为友。

他说的道,广博通达,精深宽阔,已达道之极体。在顺应自然的变化和解释万物的情理上,道理不够透彻,言辞太暧昧,是美中不足的地方。

六、惠施和辩者

惠施的方术极多,他的著作可以装满五车,但他讲的道理驳杂不纯,言辞也不合大道。在分析万物的大概情况时,他说:“大到极点没有周边的,叫做大一;小到极点没有内核的,叫做小一;没有厚度的东西,其大却可推展至千里;天地是一样的卑下,山泽是一样的齐平;太阳刚到正午,它就开始偏斜下落;物刚生下来,就开始走向死亡,生生死死哪有一定的准则!”

“大同和小同间的差异,叫做小同异;万物完全相同,也完全相异,便叫做大同异。南方是无穷尽的;既称南方,就有了界限,也有了穷尽。”

“有人今天到越国,其实他昨天已经到了,因为当他知道有越国时,他的心意已先到了越境。连环可互相穿过,本不曾黏牢,但是它可自由转动,这便是解开了,所以说连环是可以解开的。无人知道天的尽处,我却知道天下的中央无所不在,它可以在燕国的北方,也可以在越国的南方。因为一切空间和时间,以及是非的分别都不是绝对的。”他爱护万物,认为天地本为一体。

惠施以为这些道理是最高明的,便拿去教一般学辩论的人,那些辩者都喜欢他这种学者。他常说:“雀鸟的蛋里若没有毛,孵出来的鸟身上怎会有呢?所以说卵有毛。鸡除了两脚外还须有精力方可行动,所以说鸡有三只脚。世人所称的天下,不过是天子所在地。楚国的京师,只有千里的面积,若楚国的国君自称为天子,那么楚国的京师也可称做天下了。”

犬和羊都是人起的名称,若当初称狗为羊,称羊为狗,那么狗就可以为羊了。马不生蛋,胎和蛋本无不同,所以说马生蛋。

蛤蟆没有尾巴,但是蛤蟆初生时,本为蝌蚪,原是有尾巴的,所以说蛤蟆有尾巴。人都吃火烧熟的食物,所以火并不热,不然的话,人怎能吃烟火呢?

对着深山发音,山谷会回音,故说山有嘴。车轮落地不实,所以才能转动不停。眼睛看不见东西,因为它看不出自己的错处。手指不能直接摸到物体,因为有时它还须借用媒介来取物;但是虽能间接摸到物体,也必得有手指的存在方可,若没有手指,恐怕连间接取物都不可能了。龟的形体比蛇短,而寿命却比蛇长,故说龟比蛇大。人先有了方形的概念,然后才制作了矩(画方形的器具),并不是因为有了矩才有方形。

同样,人先有了圆形的概念,才制造出规(画圆形的器具),并不是因为有了规才有圆形。木塞所以会在孔洞里,不是由于孔洞围住了木塞,而是由于木塞自己嵌进了孔洞。飞鸟的影子在动,事实上,动的是鸟,不是影子。箭射出后仿佛飞得极快,但是箭的动静都是人为的,就箭本身来说,便有不前进也不停止的时刻。

狗和犬都是人起的名字,狗本是狗,犬也是狗,但因名称不同,所以狗就不是犬了。马和牛本是两个个体,若称它们做黄马、骊牛,那么以其色加上马牛的形体,自然就变成三体。白和黑都是人起的颜色名称,如果当初称白为黑,称黑为白,当然白狗就可算做黑狗了。

小马出生时虽有母马,但母马死后,它就没有了母亲,因此若称它为母亲的小马也未尝不可。一尺长的木杖,一天割去一半,一万世也无法割完。

许多辩论家用以上的理论和惠施争辩,终生不曾停止。像桓团和公孙龙这般辩论家,善用诡辩来迷惑人的心理,改变人的看法,这只能叫人口服,却不能叫人心服,这是辩论家自己局限自己。

惠施时常以自己的辩才为傲,曾说:“只有天地是最伟大的。”但是他虽有胜过别人的心念,却没有真正的学术。曾有一位南方的异人,名叫黄缭的,来问他天不坠、地不陷,及风、雨、雷、电发生的原因。 惠施听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。 他偏说万物的根由,仿佛黄河决堤般,一直说个不停,最后仍觉得意犹未尽,便又加了一些怪诞的言辞作为结束。

他把违反人情世故当做真理,又妄想取胜别人以求得名声,所以与众人不和;人们无法接受他的观念。又因他的道德修养极为薄弱,只一心追求外物,他的学说褊狭,算不得大道。

由天地的大道来看惠施的才能,不过像蚊虫一样徒自劳苦而已,对万物并没有什么好处。圣王的大道本源纯一,只须加以扩充就可以了,何必苦求外物?只要珍视自己的言辞,不逞口舌之利,离道不远矣。

惠施不用纯一的大道来安定自己,反被万物扰乱了心神,终究不过得到善辞的名声罢了!可惜啊!惠施有这么好的才能,结果却是一无所获;他一意追逐万物,便无法返回大道,就像用声音去压倒回声,用形体和影子赛跑一般,永远达不到大道,实在是可悲可叹啊!

 

第一篇 道的性质

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

第1章 论常道

原文

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此两者,同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
语译

可以说出来的道,便不是经常不变的道;可以叫得出来的名,也不是经常不变的名。无,是天地形成的本始;有,是创生万物的根源。所以常处于无,以明白无的道理,为的是观察宇宙间变化莫测的境界;常处于有,以明白有的起源,为的是观察天地间事物纷纭的迹象。他们的名字,一个叫做无,一个叫做有,出处虽同,其名却异,若是追寻上去,都可以说是幽微深远。再往上推,幽微深远(玄)到极点,就正是所有的道理(众妙)及一切变化的根本了。

一、道不可名,不可言,不可谈

泰清问无穷说:“你懂得道吗?”

无穷说:“不知道。”

又问无为,无为说:“我知道。”

泰清说:“你所知的道,有具体的说明吗?”

无为回答说:“有。”

泰清又问:“是什么?”

无为说:“我所知的道,贵可以为帝王,贱可以为仆役,可以聚合为主,可以分散为死。”

泰清把这番话告诉无始说:“无穷说他不知道,无为却说他知道,那么到底谁对谁不对呢?”

无始说:“不知道才是深邃的,知道的就粗浅了。前者是属于内涵的,后者只是表面的。”

于是泰清抬头叹息道:“不知就是知,知反为不知,那么究竟谁才懂得不知的知呢?”

无始回答说:“道是不用耳朵听来的,听来的道便不是道。道也不是用眼睛看来的,看来的道不足以称为道,道更不是可以说得出来的,说得出来的道,又怎么称得上是其道?你可知道主宰形体的本身并不是形体吗?道是不应当有名称的。”

继而无始又说:“有人问道,立刻回答的,是不知道的人,甚至连那问道的人,也是没有听过道的。因为道是不能问的,即使问了,也无法回答。不能问而一定要问,这种问是空洞乏味的,无法回答又一定要回答,这个答案岂会有内容?用没有内容的话去回答空洞的问题,这种人外不能观察宇宙万物,内不知‘道’的起源,当然也就不能攀登昆仑,遨游太虚的境地。”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有关道不可名的观念,请参看25章。

二、区别

古人的智慧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了,是怎样的登峰造极呢?他们原以为宇宙开始是无物存在的,便认为那是最好的情况,增加一分就破坏它的完美。慢慢地,他们知道有物的存在,却认为它们彼此没什么异处。后来,他们晓得万物有了区别,却又不知道有是非的存在。

但是,等到他们懂得“是非”的争论后,道就开始亏损,道一亏损,私爱就随之大兴起来了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三、万物皆一:意识和精神之眼

鲁国有一个被砍断脚的人,名字叫做王骀,跟从他学习的弟子和孔子的弟子一样多。

于是常季问孔子说:“王饴是一个被砍去脚的人,跟他学习的弟子,和跟先生学习的弟子,在鲁国各占一半。他对弟子不加教诲,不发议论,但他的弟子去的时候本是空虚无物,而回来却大为充实。莫非世上真有这样不用言语,没有形式,仅用心灵来教化弟子的人吗?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?”

孔子说:“他是圣人。我一直想去见他,却为事所绊,不曾见着。如果看到了他,我一定要拜他为师。试想,我尚且如此,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?而且不仅是鲁国,我还要率领天下的人去做他的弟子呢!”

常季说:“他断去一只脚,还能做人们的老师,一定是高人一等,所以才会如此。那么他是如何训练自己的心灵达到这种境界呢?”

孔子说:“生死是一件大事,他却能够控制自己的心意,不随生死而变。……他能主宰万物的变化,并守着真正的根本大道。”

常季又问:“这怎么说?”

孔子回答道:“若从宇宙万物不同的观点来看,就是自己的肝胆也会像楚国和越国那般的不同;但是若由相同的一面去看,万物都属一体,当然也就没有区分可谈。能够看到这一层,他可以不用耳目去辨别是非善恶,而把心寄托在道德之上,以达到最高的和谐境界。

他把万物看作一体,所以不会觉得自己的形体上有什么得失,那断了的一只脚便与失落的泥土一般,对他而言,毫不重要。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符)

他所好的是天人合一,他不喜好的也是天人合一。把天人看作合一也是一,不把天人看作合一也是一。把天人看作合一,便是和天作伴,不把天人看作合一,就是和普通人作伴,明白天人不是对立的人,就叫做真人。生死是命,就好像白天和黑夜的变化一样,乃是自然的道理,人既不能干预,又无法改变。然而,人们以为天给自己生命,便爱之若父,对天如此,对那独立超绝的道又将如何?人们以为国君的地位比自己高,就肯替他尽忠效死,那么遇到真君又该怎么表现呢?

泉水干了,水里的鱼都困在陆地上,互相吐着涎沫湿润对方,如果这样,倒不如大家在江湖里互不相顾的好。因此,与其称赞尧毁谤桀,倒不如不加批评,把善恶之念抛开而归向大道。

大地给我形体,使我生时劳苦,老时清闲,死后安息,因此,若是以为生是好的,当然认为死也是好的啊!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四、众妙之门

大道的降生与毁灭均无原因,它有具体的事实而没有可见的出处;有久长的渊源而没有开始的根本;有出生的处所又看不见窍孔,但却有具体的事实、不确的所在,这样就构成了空间(宇);有久长的渊源而无开始的根本,就形成了时间(宙)。

有生,有死,有显,有灭,但都无法看见显灭的途径,这就叫做“天门”。天门便是“无有”。而万物就是从“无有”产生出来的。(庄子杂篇第二十三章庚桑楚)

 

第2章相对论

原文
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。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。故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,高下相倾,音声相和,前后相随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焉而不辞,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惟弗居,是以不去。

语译

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,丑的观念就跟着产生;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,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。没有“有”就没有“无”,“有无”是相待而生的;没有“难”就没有“易”,“难易”是相待而成的;没有“长”就没有“短”,“长短”是相待而显的;没有“高”就没有“下”,“高下”是相待而倾倚的;没有“音”就没有“声”,“音声”是相待而产生和谐的;没有“前”就没有“后”,“前后是相待而形成顺序的。因此圣人做事,能体合天道,顺应自然,崇高无为,实行不言的教诲。任万物自然生长,而因应无为不加干预;生长万物,并不据为己有;作育万事,并不自恃其能;成就万物,亦不自居其功。就是因为不自居其功,所以他的功绩反而永远不会泯没。

一、相对论:万物均归为一

言语和起风时发出的声音不同;风吹是自然无心的声音,而说话,必定先有了意念才能发言。言语有了偏见,听者也就无法断定孰是孰非。无法断定是非,说了等没说,那么那些言论究竟是“话”呢?还是“不是句话”?就好像初生小鸟的叫声一样,到底它们是有分别呢?还是没有分别?

道,因为有所蒙蔽,才有真假的区别;言语,因为有所蒙蔽,所以才有是非的争辩。道本没有真假,所以无所不在;言语本没有是非的分别,所以能无所不言。道之所以蒙蔽,是因为有了偏见;言之所以蒙蔽,是因为好慕浮辩之词,不知“至理之言”所致。

所以儒墨争辩(墨家为儒家的死对头),不外在使对方为难;对方以为“非”,我就以为“是”;对方以为“是”,我就以为“非”。如果要纠正二家的是非之辩,只有使他们明白大道,大道既无分别,他们也自无是非的争论了。

世间一切的事物都是相对的,所以彼此才有分别。看别人都觉得“非”,看自己便认为“是”,因为只去考察对方的是非,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缺点;如果能常反省自身,一切也就明白了。

只看到别人的“非”,没有看见自己的“非”,所以总以为自己“是”,别人“非”,这种自己是,别人非的观念乃是对立的。所以是非之论随生随灭,变化无定。

有人说:“某事可”,随即有人说:“某事不可”;有人说“这个非”,就有人说:“那个是”。只有圣人能超脱是非之论,而明了自然的大道,并且深知“是非”是相应相生,“彼此”是相对却又没有分别的。

“此”就是“彼”,“彼”就是“此”。彼此都以对方为“非”,自己为“是”,所以彼此各有一“是”,各有一“非”,那么“彼”、“此”的区别究竟存不存在呢?如果能体会“彼此”是相应又虚幻的,便已得到道的关键。

明白大道,就可以了解一切是非的言论,皆属虚幻,这就好像一个环子中间的空洞一般,是非由此循环不已,变化无穷。因此,要停止是非之争,人我之见,莫若明白大道。

用我的指头去比别人的指头,对我来说别人的指头似乎有什么不对,若用别人的指头来比我的指头,对别人来说我的指头又有些不对了。用这匹马做标准去比那匹马,自然这匹马为“是”,那匹马为“非”;若用那匹马做标准来比这匹马,那匹马又为“是”,这匹马又为“非”(即如果把不同类合为一,所谓不同的地方就不存在了)。像这样以己为是,以彼为非的观念,其实并无多大差异。

明白天下没有一定的是非,指和指,马和马又有何是非之分?指头乃是天地中的一体,马乃是万物中的一物。以此类推:用天地比作一个指头,把万物比作一匹马,那么天地万物又有何是非?

自以为可,就说可,自以为不可,就说不可;因为有了人行走,才有了道路;因为有人的称呼,所以才有名字,而所谓对与不对的观念,还不都是人为的?

万物开始时,固然有对有不对,有可有不可,但在万物形成后,人为的“是非”观念,便构成了许多一正的名称,而其名称的更变,本无一定,所以说是“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”。

譬如细小的草茎和巨大的屋柱,丑陋的女人和美丽的西施,以及各式各样诡幻怪异的现象,从道的观点看起来,都是通而为一,没有分别。分开一物,始可成就数物,创造一物,必须毁坏数物。所谓成就是毁,毁就是成。万物本就无成也无毁,而是通达为一的。

只有达道的人才能了解这通而为一的道理,因此他们不用辩论,仅把智慧寄托在平凡的道理上。事实上,平凡无用之理却有莫大的用处,其用就在通,通就是得。这种无心追求而得的道理,和大道已相差无几。

虽然近于道,却又不知所以然而然。因此未曾有心于道,一任自然的发展,方才是道的本体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至于相对论,循环论及宇宙变化的原则,请参看40章老庄哲学的基本思想和实际的学说,老子所有的反面论都源于此。

二、本体论:依赖主观

河伯说:“如何区别物体外部和内部的贵贱和大小呢?”

北海若说:“从道的立场来看,万物没有贵贱之分;从物的立场来看,物类都是贵己而贱人;从世俗的立场来看,贵贱起自外物而不由自己;从差别的眼光看,万物自以为大的,便是大,自以为小的,就是小,那么万物便无所谓大小之别。如果知道天地像一粒稊米,毫末像一座山丘,万物的差别也就不难区分了。

“从功用方面来看,依照万物自认其有无存在为标治,大凡和他们相对地万物,其功用也是相对的,譬如箭因为有用处,盾牌也就有了用处,再者,我们知道东、西方向是相反的,但是如果没有东方,就不能定出西方在那里,由此可知其区分乃是相对,而非绝对。

“由众人的趣向来看,如果依随别人所说的对错为标准,别人说对就是对,别人说错就是错,也就是没有对错的区分。以尧和桀自以为是而视对方为非这点看来,人心的倾向便已明显地表露出来……

“所以有人说:‘为什么不取法对的摒弃错的;取法德治,摒弃纷乱呢?’这乃是不明白天地万物之情的话啊!就像只取法天,不效法地,只取法阴不效法阳一般,显而易见,这是行不通的。可是大家仍不停地说着这句话,如果不是愚蠢没有知识,就是故意瞎说了。”(庄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)

河伯:“那么,我以天地为大,以毫末为小,可以吗?”

北海若回答道:“不可以。因为万物没有穷尽,时间没有止期,得失没有一定,终始也无处可寻。所以有大智慧的人观察事物由远及近,不会只偏看一处的。

“他们知道万物没有穷尽,所以不以小为少,不以大为多;知道时间没有止境,所以不因未看到遥远的事物而烦闷,不因与现代接近而强求分外的事;知道得失没有一定,所以虽有得并不欢喜,虽有失也不忧愁;知道终始无处可寻,所以不把生当作快乐,也不以死为祸患,因为他们明白生死是人所共行的平坦大道。”(庄子外篇第十七章秋水)

三、言之无益:论不言以教

假定有一些言论,和我所说的言论比较,是一类也罢!不是一类也罢!不管是不是同类,既然都是言论,也就是同类了。那么这些言论和我所说的言论便没什么区别。

大道本难用言语形容,但是,如今于无可说中,姑且还是说说吧!

凡物各有开端;有的尚未开始,有的虽开始却未曾显露,有的连“导致开始”的事理都不曾具有;有的说言语是实有的,有的说它是虚无的,有的不曾说出“言语有无”的争论,有的连“言语是实有或虚无”的念头都不曾起过。但是,突然间产生了“言语是实有或虚无”的观念,这有言和无言二者,究竟是孰有孰无呢?

我既反对言语,现在又不免言语,实在是我所说的话,全无成见和机心,所以虽然有言,又何尝不是无言?

以形体而论,物有大小之分,若以性质而论,便所谓大小之别,那么秋天兽毛的尖端都要比泰山大了;再以彭祖为例,由形体来说,命有长短的区别,但若以精神而言,便没有长短的区别了,那么早夭的幼子都会比彭祖长寿。

若以泰山为小,天下便没有了大,若以秋天的兽毛为大,天下便没有小了;若以短命为长寿,天下便无所谓短命,那么若视彭祖为短命,天下又何来长寿之人?

既然没有形体大小、寿命的长短,天地之寿再长,也不过和我同生罢!万物种类虽多,我也能和他们和平共处,且合为一体。万物既能通为一体,又何须言论为助?但是既然我说它“合而为一”,不是又有了言论?

道是浑然一体,没有名称,倘使称它“浑然一体”就等于给了它一个名称,这个名称和道的本体加起来,便形成了二个数目,有了一个名称,又产生了相对的名称,这两个名称和道的本体加起来来,就形成了三个数目。由此类推下去,即使精于数学的人都无法分清这些数目,何况是普通的人?

言语本无机心,一旦有了机心,便已生出三个是非的名称,至此想再加详辩就不容易了。所以不如除去机心和是非的念头,随顺自然以定行止,要知大道是无处不有的。

道本无界限,这论本无是非。但是一有了“是非”之见后,言语就被画分出界线,那是因为是非没有一定的准则,言论才会有这么多不同的种类。到底分为哪几类呢?有赞成左方的,有赞成右方的,有直述的,有批评的,有解释的,有辩驳的,有二人争辩的,有多人争论的。都因为各持己见,所以才有这八类的分别。

圣人就不是这样,超出天地以外的理,非言语所能形容,便搁下不谈;至于天地以内的事理,也只是随机陈说,不加评判;有关记载先王事迹的史书,他也仅给以评议而不争辩。所谓以“不分”来分清事物,以“不辩”来辨明事物,就是这个道理。

圣人认清了事物,只是存在心里,众人却固执己见,和别人争辩以显耀自己。所以说:“辩论的发生,乃是不曾见到大道的缘故。”

大道是不可以名称的;雄辩者不会用是非之论去屈服人;“至人之人”的仁爱是无心而发的;“清廉之士”的“廉洁”毫无形迹可寻,所以其外表反而没有谦让的表示;“大勇之人”不尚血气之勇,也无伤人之心。

因为道可以称述就不是真道,辩可以言论就不是大辩,仁要是固守一处就不成其为仁,廉要是有了形迹就不是真廉,勇要是用于争斗就不成其为勇。这五者本是浑然圆通的,若一被形迹所拘,就背离了大道。

所以人如果能止于自己所知的范围内,固守本分,便是达到知的极点。但是有谁知道这不用言语的辩论,和不可称述的大道呢?若是能够知道,就已进入了天府。(自然的宝库)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庄子所说“言之无益”和“实知理论”等思想,关系极为密切。“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圣人行不言之教。”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请参看第五十六章。

下文谈论的是庄子时代的名家,特别指“别墨”的代表人物惠施和公孙龙。

四、辩之无益

譬如,我和你辩论,如果你胜了我,并不表示你所说的就对,我所说的就不对;要是我胜了你,也并不表示我一定对,你一定错。那么你我到底谁对谁不对呢?是两方面都对?还是两方面都错?如果你我各执己见,互不相让,旁人都给闹糊涂了,还有谁能为我们评判?

若请和你见解相同的人来评判,他必偏向你,我自然不会心服;若请和我见解相同的人来评判,他定偏向我,当然你也不会心服;如果请和两方见解都不相同的人来评判,两方全不信服;若请和两方见解都相同的人,必无一定的言论为主;你、我和第三者既然都不能互相了解,那么该请谁来评判呢?

辩论的言辞是相对的,既然无法解决是非的争论,倒不如彼此丢下“相对“的观念,安守自然的本分,以享天赋的寿命。

什么叫做安守自然的本分呢?要知是、非、然、否,全是虚妄的,所谓“是”未必是“是”,所谓“然”,也未必是“然”。假若“是”果真是“是”,是非就有了区别;同样的,若“然”果真是“然”,然否也有了区别。既然有不同,又何须争辩?

看破生死,所以能忘却年岁的长短;看透是非,所以能忘掉是非的名义,由此方能遨游于无穷的空间,寄托心灵于无穷的境界。

有关无为的学说,请参看第三章。

讨论无名、无私、无誉等观念,请参看第五十一章。至于“无为”的思想,在第十、三十四、五十一、七十七章内,均有说明。此教乃是来自对“道”之大、静、无及复归为一的了解。

第3章无为而治

原文

不尚贤,使民不争;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;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。常使民无知无欲。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

语译

不标榜贤名,使人民不起争心;不珍惜难得的财货,使人民不起盗心;不显现名利的可贪,能使人民的心思不被惑乱。

因此,圣人为政,净化人民的心思,就没有什么自作聪明的主张;满足人民的安饱,就不会有更大的贪求;减损人民的心智,便没有刚愎自用的行为;增强人民的体魄,就可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;哪里还会与人相争呢?

若使人民常保有这样无知无欲的天真状态,没有伪诈的心智,没有争盗的欲望,纵然有诡计多端的阴谋家,也不敢妄施伎俩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以“无为”的态度来治世,哪里还有治理不好的事务?

一、不尚贤:无善的世界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门无鬼问:“有虞氏是在天下平定后去治理的呢?还是天下大乱时去治理的?”

赤张满稽回答说:“假如天下是太平的,百姓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治理国家,何必还要有虞氏去做呢?有虞氏之治国,就好像医生对待病人一样,头秃了给假发,生病了才求医;又好像孝子拿药医治父亲一样。而这些行为正是圣人以为耻辱而不愿为的。”

“至德的时代,不标榜崇尚贤人,不任用能人,而天下治。那时的君主像高处的树枝一样,默然而无为;那时的百姓和林中的野鹿一般,悠然自得。他们行为端正,却不认为合乎义;彼此相爱,却不认为那是仁;待人诚实,不以为就是忠;言行合宜,亦不觉得那是信;互相帮助,更不以为是赐予。所以他们的行为无迹可寻,他们的行事也没有被记载下来或广传世间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章天地)

二、“智”是争辩的器具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孔子对颜回说:“你晓得德为什么放荡,智为什么外露吗?德之所以放荡,是因为好名;智之所以外露,是因为争势。好名是攻击的主因,用智是争胜的器具,这两个都是有害的凶器,不能用作处世的准则。”

三、求智、学道毁损了本性

《庄子》之《骈拇趾》

若是等到钩子、绳子、规矩来矫正,绳子来捆绑,胶漆来黏牢,便已损害了物的本性;若以奉行礼乐,假仁假义来安抚天下人心,便是损害了人的本性。

天下万物均有其本性,所谓:不以钩弯曲,不借绳拉直,不用规画圆,不以矩成方,不靠胶黏附,不用绳捆绑。因此,天下万物自然而生,自然而得,却又不知从何所生,因何而得。这是古今不二的道理,人力又何能毁损其分毫?

既然如此,那么仁义又为什么要像胶漆绳索一样地掺杂在道德的领域里呢?这不是在使天下人迷惑吗?小的迷惑,只是使人迷失方向的迷惑,大的迷惑,却会让人迷失本性,怎么知道会有这种情况呢?

自从舜以仁义号召天下,扰乱天下后,世人莫不争相行仁行义,这不就是因仁义而改变了本性的铁证吗?

所以,视力敏锐的,就会迷乱五色,过度修饰外表,像那青黄相错的彩绣一般,炫耀了人眼,这正是离朱造成的迷惑。听觉聪敏的,便混杂五声,扰乱六律,那金、石、丝、竹、黄钟、大吕的声音不就是如此杂乱吗?这又是师旷迷惑了众人。

标举仁义,显耀己德,损害本性以求名声,使天下百姓交相追求仁义之法的人,除曾参、史鰌外,还会有谁?而杨朱、墨翟等人更善言诡辩,广集一些无用的言语,断章取义,专务“坚、白、同、异”之说,劳精伤神,以求那没有实用价值的理论。他们追求的不过是旁门左道,而非天下的正道!所谓正道,乃是不失本性的自然之理啊!

若能保有本性,就是足趾相连,手有六指,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,自然更不会认为长是多余,短是不足了。

小鸭的腿虽短,若硬要把它接长,它倒反要忧愁起来,鹤鸟的脚虽长,若强把它砍断一截,它反要悲哀了。因此,本性是长的,不要缩短它,本性是短的,也不必接长它,一任它自然发展,就没有什么可忧愁的了。

至于仁义,不也是本性吗?那些仁人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去追求仁义呢?……

现今世上的仁人,无时无刻不在愁思天下百姓的忧患,而不仁的人,却又拼命追求富贵,如此看来,仁义岂非也是出于本性?但自三代以后,天下又何以为此喧嚷不清、奔走不停呢?(庄子外篇第八章骈姆)

四、论无为(放任主义或不干涉主义)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只听说以无为宽厚待天下,没听过以有为治理天下的。行无为,恐怕天下人忘了他的本性;为宽厚,是怕天下人丧失了本德。假如世人能不忘本性,不失本德,还用得着治理吗?

从前尧治理天下时,使天下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,却没有给他们平静,桀治理天下时,使世人过着忧愁痛苦的生活,毫无欢乐可言。平静、欢乐是世人的本性,如果不能使天下人得到平静与欢乐,便是损害了百姓的本性,以此行为治理天下,国家岂能长久存在?

人过于喜悦,就会伤阳气,过于愤怒,又会伤害阴气;阴阳二气不调,四时也就不顺,寒暑的气节亦随之不和,这样恐怕会有伤人体。它会使人喜怒失常,居处无定,思虑不安,以致行为失去准则,矫情诈伪从中而生,因而有了曾参、史鰌和盗跖的善恶之行。

善恶既显著,赏罚自是避免不了,这样的话,就是用尽天下的宝藏也不足以赏善,用尽天下的斧钺也不足以罚恶,即使天下再大,又怎能供应这无穷尽的赏罚啊!自三代以后,统治天下的,争相以赏罚为治理天下的手段,百姓哪还有机会使自己的性情达到宁静的境界?……

所以君子如果不得已而统治天下,不如无为,无为而后天下百姓的性情才可以达到宁静。因此,那些视自身的安宁较治理天下重要的人,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;爱自身较治理天下为先的人,也就可以治理天下了。

君子若能“不伤害身体,不显耀聪明;静待无为而自然有威仪,沉默不言而后道德临至,精神有所归向以使动作自然合乎天理,从容无为而使万物能自在游动”的话,那又何必去治理天下呢?(庄子外篇第二章在宥)

关于无为之教和为道的学说,在第六章之一和第三十七章之一中有详细的说明。

第4章道之心

原文

道冲,而用之或不盈,渊兮,似万物之宗;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,湛兮,似若存。吾不知谁之子,象帝之先。

语译

道体是虚空的,然而作用却不穷竭。其深厚博大的情况,好似万物的宗主。它不露头芒,它以简驾驭繁,在光明的地方,它就和其光,在尘垢的地方,它就同其尘。不要以为它是幽隐不明的,在幽隐中,却俨然存在。像这样的道体,我不知它是从何而来。似乎在有天帝以前就有了它。

下文为“道之德”—寂静、神奇—最初的描写形态,藉想像的孔老会谈详述之,其中还提到老、庄思想的基础—周而复始学说。

一、道似海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孔子问老聃:“今日有暇,特来请教什么是至道?”

老子回答:“你先将心灵洗净,知识摒除吧!因为道是深幽不表达的。虽如此,我还是把大略的情况说给你听。

显明的东西来自看不见的东西,有形来自无形,精神来自大道,万物起自形体,所以九窍的动物胎生,八窍的动物卵生。它们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形迹,死后也无局限;没有出来的门户,也没有静息的归宿。它们站立的地方正是天地的中央,四面通达,广博而自在。

顺应‘大道’的人,四肢强壮,思虑通达,耳聪目明,不以忧愁苦其心,一味顺应万物。若没有至道,天就不能高大,地就不能广博,日月也不能运行,万物更无法壮大。

此外,学问渊博的人不必有真知,辩论的人也不必有智慧,因为这些都是被圣人摒弃的东西,只有那增加了的并不见得增加,减损了的也看不见得减损的大道,才是圣人所珍贵的。

道之深,像大海一样,反覆推播永无止境,运转万物永不疲乏。与此相比,君子之道只不过是一些皮毛啊!像这样被万物所依而不觉疲乏的,就是至道。”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“挫其锐,解其纷”的思想,重复出现在第五十二、第五十六章内,请参考第五十六章。

第5章天地

原文
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;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天地之间,其犹橐籥乎!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。多言数穷,不如守中。

语译

天地无所偏爱,纯任万物自然生长,既不有所作为,也不经意创造,因此它对于万物的生生死死,好比祭祀时所用的草扎成的狗一样,用完以后,随便拆除,随便抛弃,并不去爱惜它。

同样的道理,圣人效法天地之道,把百姓看做刍狗,让百姓随其性发展,使他们自相为治。天地之间,实在像一具风箱一样!没有人拉它,它便虚静无为,但是它生风的本性还是不变的,若是一旦鼓动起来,那风就汩汨涌出了。天地的或静或动也是这个道理。

我们常以自己的小聪明,妄作主张,固执己见不肯相让,实在说来,言论愈多,离道愈远,反而招致败亡,倒不如守着虚静无为的道体呢!

“天地不仁”、“圣人不仁”—这些令人困惑的言辞,庄子解释得极为清楚,其义为:

(1)老子一贯的道观:道为万物之上,其运行时,无私又公正,与基督教所谓的上帝迥然而异。站在中立的立场来说,道似科学铁面无私,毫无人情可谈。

(2)老庄认为:道对万物皆有仁。在庄子的作品中,孔子的“仁义之教”常在有意无意间遭到他的攻击。因为,在无善的世界里,不知哪是“仁”,却要人们行“仁”,亦不知哪是“义”,却要人们行“义”。

(3)庄子强调人类的真爱,优于孔子所说“局部的人伦之爱”。

一、天地不仁,圣人不仁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、《齐物论》、《则阳》

许由(尧时代的高洁之士)将道描述为他的老师,说:“我的老师,我的老师啊!他像秋天的严霜,使万物凋零,并不以为所行是‘义’;恩泽及于万世,也不以为‘仁’;他比上古先存而不自以为老;覆载天地,雕刻众形,而不以为那是技巧。在道中你必会找到他的。”

所以圣人用兵,虽灭了敌国,却未失人心;恩泽施于后代,非为爱人。……有私亲,就不是仁人。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大道是不能称述的,大辩是没有言论的,大仁的仁爱是无心的。因为,道要是称说了就不是真道,辩要是有了言论就不是大辩,仁要是固守一方就不是真仁。……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商朝太宰荡向庄子问仁的道理。

庄子说:“虎狼也有仁道。”

“这话怎么说?”

庄子回道:“虎狼父子相亲,不就是有仁吗?“

太宰荡说:“虎狼相亲的仁太浅了,请问至仁是怎样的呢?”

庄子说:“至仁没有‘亲’的关系。”

太宰又问:“我曾经听说,不亲就是子不爱父,子不爱父便是不孝;至仁会是不孝吗?”

庄子答道:“不是的。你所说的孝不足以说明它的含义。事实上,这并不是孝不孝的问题,而是比孝还要高的境界。”

如果只给天生丽质的人一面镜子,而不告诉他,那么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美。但是,说他不知,他似乎又有所知;说他不曾听别人谈过,似乎又有所耳闻。因此,他的美没有减损,人们对他的喜爱也永无止境,这乃是本性使然。

圣人爱人,是别人为他形容的;要是不告诉他,他就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爱人。但是,说他不知,他似乎又有所知;说他不曾听别人谈过,似乎又有所耳闻。因此,祂的爱没有减损,人们安于其爱也永无止境,这同样也是本性使然。(庄子杂篇第二五章则阳)

二、道往下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、《齐物论》

庄子说:“道是寂静不动,澄清不杂的。……一出一动,万物都紧跟在后。……没有形状可看,没有声音可听,但在无形中,似乎又有实体存在,在无声中,似乎又有声相和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灌水进去不见满,取水出来不见干,而且不知其源流何处,这就叫做葆光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第6章谷神

原文

谷神不死,是谓玄牝,玄牝之门,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

语译

谷神即虚无而神妙的道,玄牝指变化是永不穷竭的。它能产生天地万物,所以称为“玄牝”。这幽深的生殖之门,是天地的根源。它的体至幽至微,连绵不绝地永存着;而它的作用,愈动愈出,无穷无尽,自天地开辟以来,迄今如此。

一、天地有大美:万物之源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天地有大美,然而却不言语;四时有明显的季节,然而却不议论;万物有生成的道理,然而却不说话。圣人推原天地的大美,通达万物的道理,因此至人、圣人人均无为,只是效法天地的自然法则而已。

道的神明是极其精妙的,它能与万物合为一体,而万物的生死、形态,却随自然而变化,所以并不知道它的根源在哪里?只知它从古以来就自然地生存着。

但,天地四方虽浩大无比,却从未离开大道而独存;秋天兽类刚生的毫毛,虽微小至极,却能依靠大道而自成形体。由此可知天下万物浮沉变化,不会永远都是那样的。

同样地,阴阳四时按照自然的规律循序运行,像是存在,又像是不存在,没有形迹,却又有其妙用,万物受它化育,却不自知,这就是道的本根。懂得这个道理,便可观察自然的天道了。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至此,“道之德”大都显现出来:道是万物之母,不能名,更不能言;它出之有形,入于无形;既不行,又不言,是深不可测的众生之源;它公正无私(请参阅第七章),它无所不在(请参阅第三十四章之二)。

其周而复始运作的原则(请看第四十章),产生了相对论,也涌出了成败、强弱、生死等反论思想。

第二篇道之训

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

第7章无私

原文

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无私耶?故能成其私。

语译

自古至今,天还是这个天,地还是这个地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的缘故,乃因它不自营其生,所以才能长生。圣人明白这个道理,所以常把自身的事放在脑后,但是他的收获却远远超出他的本意。这还不是因为他遇事无私,故而才能成就他的伟大吗?

一、道无私:无为的另一个成因

《庄子》之《则阳》

少知问太公调说:“什么叫做丘里的言论?”

太公调说:“丘里,是集合十姓百人,自成一个风俗的单位。它聚合了许多不同的成为相同,又把相同的分散为许多不同。就好像以马的各部分来认马一样,分散的马只是个体的一部分,不能称为马。所谓的马,是聚集了身体各部分形成的躯体而言。”

所以山丘是聚积小的才变成高大,江河是汇集了许多小溪才成为大川,天下的形成,乃是伟人并合了四面八方所致。了解这个道理,外便不会坚持成见,内更不会摒弃有道的本性。

四时有不同的季节,天不偏私去改变它,所以才能完成一个周年;百官有不同的才能,国君不偏爱哪一人,所以国家才能太平;文武才俊之士的名衔,不是百官所赐,所以德行才能具备;万物有不同的条理,因为无私,所以大道才没有称谓;没有称谓,所以能无为,能无为也就无所不为了。

时序有终始,世情有变化,祸福有循环,它们都各自追寻自己的目标。如果勉强改变它们的本性,只会导致双方迷失正道,对万物并没有什么好处可言。

道就好像大泽一样,各种木材由此而长,再以大山为例,木、石不同却聚集一处,合于一堂。这就叫做丘里的言论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五章则阳)

二、天无私覆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天地包容,承载万物,没有丝毫的私心。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三、圣人无私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庄子说:“覆载万物的道何其伟大啊!君子不抛弃主见是体会不出的。抱无为的态度去做,便称为‘天’;以无为的言辞来表达,称做‘德’;爱人无私,施恩万物,叫做‘仁’;视不同的万物为同体,称为‘大’;行为没有形迹,叫做‘宽’;具备所有事物的不同点,便称为‘富’。”

因此,持守的大小事物有顺序便是有‘条理’;

纲纪既行便有‘力’;

顺应大道,则有‘备’;

不因外物而动心挫志,就是‘完人’了。

君子一旦明白了这些道理,其心便能包容万物而无所遗漏。到时,他宁愿把金子藏在深山,珠宝藏在大海里,也不会藉重它去求利的。

此外,他不会再苦心求取富贵,更不喜欢长寿,不哀伤夭折,不以显达为荣,不以穷困为忧,不把世俗的财利占为己有,不认为君临天下是自己的荣耀。因为,当他忘掉物我的分别,与万物同归于一时,生死荣辱对他而言便没什么不同了。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关于“有己”的思想,请看第十三章的说明。

第8章水

原文
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恶,故几于道。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政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

语译

合于道体的人,好比水,水是善利万物却又最不会与物相争的。他们乐于停留在大家所厌恶的卑下地方,所以最接近“道”。

他乐与卑下的人相处,心境十分沉静,交友真诚相爱,言语信实可靠,为政国泰民安,行事必能尽其所长,举动必能符合时宜,这是因为他不争,所以才无错失。

若对照研究老庄的著作,不难发现两人最大的不同点就是“不争”的观念。正如序文所指,老子最有代表性的学说是不争、谦恭、涵养及就低位(如水),他曾利用不少篇幅来谈论。

然而,要在庄子的作品中找到和这个相同的观点,不但不容易,甚至可说是不可能。所以人们常误以为庄子比名家更强调雌性的精神。其实,老子以“水”作为柔弱、就低位等智慧之象征,也正是庄子口中的“精神宁静”。请参考序文。

一、水乃天德之象

《庄子》之《刻意》、《德充符》

形体劳苦不休息就会疲惫,精力耗用不停止就会疲劳,疲劳导致精力的枯竭。如同水一样,水不混杂就清澈,不扰动就平静,但是如果闭塞它而不让它流动的话,就不能清澈了。这种平静随着自然运作的现象,便是天德之象。

没有一样东西能比水还要平坦,必定要用水作法则。静止的水,外无水波,内里透明。人心也是如此,如果内心能保持平静,便不会被外物动摇。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庄子认为精神和物质是不同的。尽管他赞同人类的精神在无形的世界中徘徊,但对生活上的问题却并未忽视。这些问题是:“某些事是不能被帮助的。不助的态度就是圣人的态度。”这种态度也正是忍耐、谦虚的美德。

二、天道和人道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、《知北游》

万物虽贱,却又不得不任其自然去发展;百姓虽卑,却又不能不顺从;世事虽不明显,却又不能不参与;言教虽不适当,却又必须去陈述;义理离道虽远,但不能被抛弃。

仁爱虽有偏私,却又不得不推广;礼章虽繁杂,却又不能不加强;德行虽与世相和,却又不能不自立;大道虽是一体,却又不得不变化;天道虽神秘不可知,却又不得不行。

所以圣人观察天地的妙理,并不以人力去助长自然,也不故意去行德,他的行为符合大道而不是出自预先的计谋,应合于仁而不自以为有恩,接近义理而不自以为受到重视。

他应接礼仪而不拘泥,接触世事而不辞让,以自然的法则齐一万物而不致纷乱,依恃百姓而不轻用其力,因任万物而不离其本源。

世间的事物有不值得做的,也有非做不可的,这本是自然的道理。那些不明白大道的人,是因为他的德行还没有达到纯一的境界,因此他所做的事也常常遭到阻挠。那不明大道的人啊,实在可悲!

什么是大道?所谓的大道有天道和人道之分。无为而受尊崇的是天道,有为而致纷乱的是人道;主宰万物的是天道,饱受役使的是人道。天道和人道,差别极大,不可不详加体察。

调和而顺应它,便是德;无心而顺应它,就是道了。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第9章自满的危险

原文

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;揣而锐之,不可长保;金玉满堂,莫之能守;富贵而骄,自遗其咎。功成身退,天之道。

语译

若是自满自夸,不如适时而止,因为水满自溢,过于自满的人必会跌倒。若常显露锋芒,这种锐势总无法长久保住;因为过于刚强则易折,惯于逼人必易遭打击。

金玉满堂的人虽然富有,却不能永久保住他的财富;而那持富而骄的人,最后必自取其祸。只有功成身退、含藏收敛,不自满、不自骄的人,才合乎自然之道。

一、自鸣得意,偷安和驼背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世上有自以为是的人,有偷安自喜的人,有身体伛偻的人。

所谓自以为是的人,便是只学习了一位老师的学说,就扬扬得意地说自己已经很充实了,却不知道宇宙开始时是什么都不存在的。

偷安自喜的人,在猪毛稀少的地方为居,便以为是广阔的宫室、宽阔的庭院了。他们藏身在猪的两股、乳腋、脚肘和胸怀间,自以为找到了安全的处所,却不知一旦屠夫举起手臂,放火烧猪的时候,自己便和猪一起葬身火海。这是和环境同进,又和环境同亡的一类。

至于驼背的人,就是舜了。羊肉不喜欢蚂蚁,但蚂蚁却很爱慕羊肉,这是因为羊肉有膻味的缘故。舜就像羊有膻味一样,因此百姓爱慕他就好像蚂蚁喜爱羊肉一般,所以他三次迁都,百姓都跟随其后。他所治理的邓,现在已经有十万多户人家了。

尧听到舜的贤能,便把他派到没有开发的地方,希望他替百姓带来恩泽。舜被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,年纪已经很大,耳目也已衰退,但是他却不能退休归养。所以说,舜就是身躯伛偻的人。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二、积财之险

《庄子》之《盗跖》

满苟得说:“无耻的人大多富有,言过其实的人大多显达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九章盗跖)

三、儒教不足学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儒者为了研究诗书礼乐而去掘古墓。

大儒传话下来说:“天快亮啦!事情办得如何?”

小儒说:“还没把死者的裙子短袄脱下来。不过我们在他嘴里看到一颗珠子。古诗上面记载说:‘青翠的麦子,生在土坡上面。’这个人活着不周济别人,死后含颗珠干什么?”

于是,捏着死尸的鬓发,按着尸体的胡鬓,用铁锤敲着他的下颌,慢慢分开两腮。他们的动作非常谨慎,唯恐会损坏尸体口中的珠子。(庄子杂篇第二六章外物)

四、谦卑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正考父(孔子十代祖)一任士职,就曲着背;再升大夫,就弯着腰;最后担任卿职时,就俯着身顺着墙走路了。他这样地谦卑,哪里还有人敢侮辱他?

如果是一般的凡夫俗子,一上任士职,就开始自命不凡;再任大夫,便在车上轻狂起来;一旦担任卿职,便自称长者了。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五、屠羊说的故事

《庄子》之《让王》

楚昭王弃国逃亡,屠羊说也跟着昭王出走。昭王返国,要奖赏跟随他的人。但等到找到屠羊说的时候,屠羊说却说:“大王失国的时候,我放弃了屠宰的工作。现在大王回国,我的工作已经恢复,又何必说什么奖赏呢?”昭王坚持要他接受。

屠羊说又说:“大王失国,不是我的罪过,所以我不该接受诅罚;大王返国,也不是我的功劳,所以我也不敢接受奖赏。”昭王便宣召他进宫相见。

但是,屠羊说拒绝了,并且说:“楚国的法律是必定要有特殊功劳的人才得晋见大王的,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卫国家,勇力又不足以消灭敌人,怎敢妄自觐见大王呢?而且,当吴国军队入侵郢都的时候,我因为害怕而逃避他乡,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的。如今大王要废置法律召见我,实在是很不合理的啊!”(庄子杂篇第二十八章让王)

第10章抱一

原文

载营魄抱一,能无离乎?专气致柔,能“如”婴儿乎?涤除玄览,能无疵乎?爱民治国,能无为乎?天门开阖,能为雌乎?明白四达,能无知乎?生之畜之。生而不有;为而不恃;长而不宰。是谓玄德。

语译

你能摄持躯体,专一心志,使精神和形体合一,永不分离吗?你能保全本性,持守天真,集气到最柔和的心境,像婴儿一样地纯真吗?你能洗净尘垢、邪恶,使心灵回复光明澄澈毫无瑕疵吗?你爱民治国,能自然无为吗?你运用感官动静语默之间,能致虚守静吗?你能大彻大悟,智无不照,不用心机吗?

这些事如果都能做到的话,便能任万物之性而化生,因万物之性而长养。生长万物而不据为己有,兴作万物而不自恃己能,长养万物而不视己为主宰。这就是最深的“德”了。

一、保全本性的常道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南荣趎带着粮食,走了七天七夜,到达老子的住所。

老子问他说:“你从楚国来的吗?”

南荣趎回答:“是的。”

老子又问:“你怎么和这么多人一起来?”

南荣趎吃惊地回头看了看。

老子笑了笑说:“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?”

南荣趎羞愧地低下头,然后叹息一声说道: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,也忘了自己此来是要问什么?”

老子怀疑地问:“这话是什么意思呢?”

南荣趎回答:“有件事很叫我烦恼。如果我不求知,人家说我愚蠢,如果我得到了知识,反而使自己伤脑筋;如果我不学仁,会害人,行了仁,又担心违背大道;若说我不行义,会伤人,行了义又忧愁自己会违背本性。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些困扰啊?这就是我老远赶来向你请教的原因。”

老子说:“刚才我看你眉目间的神态,就已经了解大半,现在听你这么一说,就知道我所想的没有错了。你的样子看起来既像失去双亲的孤儿,又像拿着小竹竿去探测大海的人。唉!你已经失去了自我。虽然你想恢复自己的本性,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做起,所以你的心才会这么混乱,我实在为你感到难过。 ”

南荣趎回到家中,抛弃那些扰他的俗事,专心致力于道德方面的修养。十天后,他仍然觉得心里郁闷,于是又来见老子。

老子说:“你已经洗净了本心,所以体内已充满了精气,但是你的内心还存有一些系累,这就是导致你烦恼的因素。请记住,当你的耳目受声色引诱时,不可去控制它,应该不用心智来平息耳目的纷扰。”

“当你的心智被物欲所系时,千万不要控制它,一定要尽力断绝心神的活动。耳目心智被外物所扰,即使有道德的人也不能自持,何况那仿效大道而行的人?”

南荣趎说:“有个人病了,他的邻居去看他,病人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邻居,但是来探望他的人并没有因为听到了病情就使得自己也生病。而我听了你的大道,倒像是吃药反而加重了病势。你还是告诉我一些保全本性的常道吧!”

老子说:“要知道保全本性的常道,先得问自己有否离本性?能使本性自得吗?能不必卜筮就知道吉凶吗?能安守本分吗?能不追求外物吗?能不仿效别人而求于自己吗?能无拘无束吗?能随顺物性吗?能像赤子之心吗?”

“赤子整天号哭,声音却不嘶哑,这是心气和顺的极致;整天握拳而不拿东西,这是德行自然的结果;整天看而眼珠不动,这是看不偏向的结果;走路没有目的,停下来也不知道要做什么,只是随顺外物,与之同浮同沉罢了,而这就是保全本性的常道。”(庄子杂篇二三章庚桑楚)

二、天徒与人徒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心里诚直的和天理同类(天徒),既和天理同类就知道:人君和我无分贵贱,全属天生。……人们将称我为“童子”,它的意思是“和天同类”。

外貌恭敬的和人同类(人徒)。有人手持朝笏,跪拜鞠躬,行人臣之礼,一般人就说:别人都这么做了,我敢不做吗?做别人所做的事,别人自不会愤世嫉俗,这叫做“和人同类”。(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)

第11章“无”的用处

原文

三十辐,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

语译

三十根车辐汇集到一个毂当中,有了车毂中空的地方,才有车的作用;否则车轴便无处安插,车也不能转动了。糅合陶土成为器具,有了器皿中空的地方,才有器皿的作用;否则器具便失去了用处,连一点东西也不能包容。开凿门窗建造房屋,有了门窗四壁中空的地方,才有房屋的作用;否则也就毫无用处可言了。如果明白这种道理,就知道“有”给人便利,“无”发挥了它的作用;真正有用的所在,还是在于虚空的“无”。

一、“无”的用处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眼睛明敏便看得清楚;耳朵灵敏便听得明白;鼻子通畅可以闻气息;嘴巴通彻可以尝美味;心里通达,思路便畅行无阻;智慧透彻,便已到达德的境界。

道是不可以壅滞的,壅滞了就要梗塞,梗塞不止,结果行为必定狂妄,终致互相践踏,互相攻击,祸害从此生起。凡物有知觉的,都靠气息周转不停;假使气流不畅,并不是天的过失,因为天生万物,都以孔窍通气息,又怎会阻塞气流?是人的声色嗜欲,阻塞了那条通道啊!

人肚里是空虚的,所以能容纳胎儿;心地必须空虚,方可安容天机。例如房屋没有空余的地方,婆媳难免有所争吵。人也是一样,心地若不空虚,六情自会互相争夺。至于看见深山丛林就觉得清爽可喜,则是由于平日心胸狭窄,心神不适所致。(庄子杂感第二六章外物)

二、“无用”的用处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、《徐无鬼》

惠子对庄子说:“你所说的话毫无用处可言。”

庄子回答说:“知道无用就可以和他谈有用的道理。广大无边的地,人所使用的,不过一块立足之地而已,其余没有用到的地方还多着呢!若将立足以外之地尽掘到黄泉,那么对于那块有用的地而言,还有用吗?”

惠子说:“没有用了。”

庄子说:“那么,没有用处的用处不是就很明显了!”

脚所踩的地方虽然只是像鞋子那么大的一块地,但他还是必须靠他没有踩着的地方继续远行。

三、不知的安慰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精于手艺的人,不用规矩就可以画圆或直线,那是因为他的手指和使用的工具已化合为一,可以专心致志而不受拘束。因此,忘了有脚的存在,鞋子穿起来就舒适了;忘了腰的存在,皮带束上也舒适了;忘了是非的存在,心情自然也随之舒畅起来。

心志不变,便不会受外物的影响,所在之处则无不安适。一旦觉得安适,就再也不会觉得不安了,那是因为“它”—道,是忘了安适的“安适”。(庄子外篇第一九章达生)

讨论“无用的树之有用”的思想,请参阅第二十二章之三的说明。

第12章感官

原文

五色令人目盲;五音令人耳聋;五味令人口爽;驰骋田猎,令人心发狂;难得之货,令人行妨。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,故去彼取此。

语译

过度追求色彩的享受,终致视觉迟钝,视而不见;过分追求声音的享受,终致听觉不灵,听而不闻;过分追求味道的享受,终致味觉丧失,食不知味;过分纵情于骑马打猎,追逐鸟兽,终致心神不宁,放荡不安;过分追求金银珍宝,终致行伤德坏,身败名裂。

所以圣人的生活,只求饱腹,不求享受,宁取质朴宁静,不取奢侈浮华。主张摒弃一切外物的引诱,以确保固有的天真。

一、感官减损了人性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丧失天性的五种要素是:一为五色,它迷乱了众人的眼睛,使他们所见不明;二为五音,它迷乱了众人的耳朵,使他们的耳朵不聪;三为五臭,它熏迷了众人的鼻子,使他们鼻塞不通而伤到额头;四为五味,它污浊了众人的口舌,使他们食不知味;五为欲望,它混乱了众人的心扉,使得他们心情浮动而急躁。这五种因素扰乱了我们的生活,而杨朱和墨翟还认为这是有得的表现。

但是他们口中的得,并非我所说的“得”,因为有得就有困,这样的得可以称为“得”吗?如果是的话,那被人养在笼中的斑鸠和鹞鸟,也可以说是“得”了。

如果一个人的内心为声色欲望所塞,形体为皮帽、鹬冠、搢笏、大带、长裙所束,还自以为得,那么被反绑臂指的罪人和困于笼中的虎豹,也可以说是自得了。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二、河风的行为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风吹过河,河水就有损失;太阳晒河,河水也有损失。假如让风和太阳与河水相守,若河水自以为没有损失,那是因为有水不断流过来的缘故。

所以水固守着泥土,影固守着形体,物物也彼此相系。因此,眼睛想要过度求明,耳朵想要过度求聪,心意过度追逐外物,便会导致伤害。危害一形成就来不及改变,反而会逐渐滋长丛生。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三、外物改变了本性

《庄子》之《骈拇趾》

三代以来,人莫不因外物而改变了自己的本性;小人为利牺牲,读书人为名牺牲,官吏为家牺牲,圣人则为天下而牺牲。这些人的事业不同,名声各异,但他们损害本性,牺牲自身的精神却是一致的。

譬如说:有臧和谷两个人去牧羊,他们都失去了羊群。问臧怎么丢了羊的?他说是在读书。问谷怎么丢掉羊的?他答说因为赌博。两个人失去羊的原因虽不同,但结果(都失掉了羊)却是相同的。(庄子外篇第八章骈姆)

第13章荣辱

原文

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何谓宠辱若惊?宠为上,辱为下,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故贵以身为天下,可以寄天下;爱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

语译

世人重视外来的宠辱,没有本心的修养,所以得宠受辱,都免不了因而身惊,又因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,畏惧大的祸患也因而身惊。

为什么得宠和受辱都要身惊呢?因为在世人的心目中,一般都是宠上辱下,宠尊辱卑。得到光荣就觉得尊显,受到羞耻就觉得丢人,因此得之也惊,失之也惊。为什么畏惧大的祸患也身惊呢?因为我们常想到自己,假使我们忘了自己,哪还有什么祸患呢?所以说,能够以贵身的态度去为天下,才可把天下托付他;以爱身的态度去为天下,才可把天下交给他。

人失去本性,乃因五官分心于物质世界所致。一般宗教家认为,要使人类的精神得到解脱,唯有采取无我之教,这也是他们共同的理想。

至于道家的解脱,乃是透过了解自身之无及天地之有而来。明白了这个道理,万事的幸与不幸,荣或辱都将化成肤浅无义。

“故贵以身为天下者,则可寄于天下;爱以身为天下者,乃可以托于天下。”也出现在第三章之四,若能对照阅读,将会有更深一层的领悟。

一、荣、辱的定义

《庄子》之《缮性》

大道本不能琐碎地去施行,道德原不能心存偏见地去了解。只了解一方,便伤害了德行;只施行一方,也妨害了大道。所以说:“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就好了。”

快乐又保有天性的叫做“得志”。古代所谓的得志,并不是高官厚禄的意思,乃是指没有比现在再欢乐的愉快而言。如今所谓的得志,指的却是高官厚禄了。

官爵对人来说,不是天生就有,而是外物暂时的寄放。凡是暂寄的东西,来了不能拒绝,去了也不能阻止。

所以有道的人不因为自己的官爵显贵,就放纵自己的心志;不因为自己的地位穷困,就抑低自己的身份,以讨世人的欢心,而把高官和穷困的快乐视为一体。这样他才能身居显贵而无忧无虑,身处困境也无所畏惧。

如果暂寄的富贵离开了就不快乐,那么在他快乐的时候,其本性的丧失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所以说:因外物而丧失自己,因世俗而丧失天性的人,便是不分轻重、本末倒置的人。(庄子外篇第一六章缮性)

二、主权(所有权)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有一天,舜问丞说:“道可以占有吗?”

丞说:“你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,怎么能占有道?”

舜奇怪地说:“我的身体不是我的,是谁的?”

丞答:“是天地借给你的。不但如此,你的生命也不是你的,是天地借给你的冲和之气;本性也不是你的,是天地借给你的自然法则;子孙更不是你的,是天地借给你的蜕变(若蛇或蝉)。所以动则不知去向,止则不知何为,食也不知其味。这一切的一切,乃是天地运行的阳气所形成,你怎么能占有它啊?”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从以上的观点,道家产生了“至人无我“的学说:人应“藏天下于天下“,不应在家庭的某个角落里寻找安全和舒适。所以,人该在道中忘记自己,就好像鱼在水中忘记自己一样。(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—《大宗师》)。

三、至人无我

《庄子》之《逍遥游》、《在宥》

在小水泽中的雀袥笑大鹏说:“它想飞到哪里去啊?我飞腾起来,不过几十丈高就落下,然后在蓬蒿之间翱翔,这样不是也飞得很自在吗?它到底要飞到哪里去呢?”这就是小和大的差别吧!

试看那些其智能可以担任一官之职,行为能够号召一乡群众,德行可以合乎国君要求的人,不是和小泽中的雀一样的见识吗?宋荣子对这些人只有耻笑,又岂会赞同?

然而,宋荣子是怎样的人呢?假如社会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,他不会特别得意;世上的人都耻笑诽谤他,他也不会沮丧。因为他能认定内外的分际,辨别荣辱的境界。这种人在世上已经很少见了,可惜的是他还不能达到至德的地步。

那列子乘风而行,真是轻妙极了,过了十五天他才回来,得此风仙之福的人,世上少有。但是,他虽乘风而去,免于步行,却还要乘风才能飞行,毕竟还得依靠某物(指风)。

至于那掌握天地枢纽、适应六气变化,遨游于无穷的宇宙,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人,还须倚恃什么呢?所以说:“至德的人,忘却自己,无心用世;神明的人,忘却立功,无心作为;圣哲的人,忘却求名,无心胜人。“

圣人的教化,就像形和影、声和响那样密切。有问的时候,他必尽自己所知道的去答覆。他休息时,寂寥无声;行动时,又随物变化无迹可寻;他提挈万物复归于自然的本性;遨游于没有涯际的境界;往来于无边无际的地方,与时俱化,无终无始。

以他的形体而论,他和万物化合玄同,既与万物同体,就已达到无己的境界。已经无己,哪里还会有物的存在?认为有物存在的,是古代的君子;认为无物存在的,才是自然的朋友。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四、藏天下于天下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把船藏在山谷,把山藏在深泽,应该算是很可靠了。可是半夜里,有个大力士把山谷和深泽都背走了,那藏的人竟还不知道呢!无论收藏大的物件,或小的物件,虽然都可以找到合适的地方,却不能使它们没有改变。如果一味地把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面,结果还是会丢掉的。

天下的理不是一人可以私定的,若将天下的理赋予天下,把属于天下的藏之于天下,所藏的也就不会丢失了。因为这本是万物的法则。

如果只具有人形,就高兴得不得了,那么世界上像人一样具有形体,又能千变万化的,其欢乐可就无法名之了。所以圣人将心寄托在没有变化而永远存在的大道中,没有什么欢喜,也没有什么悲哀。

能顺着寿命的长短、生死的变化而为的人,尽管他还不能忘却生死的观念,但也足够成为人的典范;何况那混合万物,齐一变化,主宰万物的道呢?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第三篇道的本体

视之不见,名曰夷,听之不闻,名曰希,博之不得,名曰微。此三者,不可致赘,故混为一。

第14章太初之道

原文

视之不见,名曰夷,听之不闻,名曰希,搏之不得,名曰微。此三者,不可致诘,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,绳绳兮不可名,复归于无物。是谓无状之状,无象之象,是谓恍惚。迎之不见其首,随之不见其后。执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能知古始,是谓道纪。

语译

看不见的叫做“夷”,听不见的叫做“希”,摸不着的叫做“微”。道既然看不见、听不见、摸不着,又从何去穷究它的形象呢?所以它是混沌一体的。

这个混沌一体的道,按高处说,它并不显得光亮;按低处说,它也不显得昏暗。只不过是那样的幽微深处而又不可名状,到最后还是归于无物。这叫做没有形状的“形状”,没有物体的“形象”,也可称它为恍惚不定的状态。

你想迎着它,却看不见它;想随着它,也望不见它。秉持着这亘古就已存在的道,就可以驾驭万事万物。能够了解这亘古就存在的道,就知道“道”的规律了。

本篇所谈更玄了。相信道不能名、不能解、不能述、不可知的人,对天地之美及其变化之莫测,怀着敬畏、虔诚的态度。然而,对道绝望的人,却深信道是虚幻不定的。它企图逃避我们所有的探究和努力,恰似生命最深远、最基本的问题一样,也以同样的方式避开了生物学家。

在明白生命是如何进入“有”之后,正是我们即将发现它的秘密时,然而我们面对的却是空白。神秘主义者常以神秘的术语谈到天地之道及其幻象。但要知道,这种探索的责任不应单由神秘主义者来担当,而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应负起这种使命才对。

我相信这种对不知的虔诚态度,将是导致科学家走向接受宗教之路的主因。

而今,敬道的一方把自己投入有形无形的问题,及看不见的因果关系中;绝望的一方只有强迫自己想像一个从未被证实、看见、感觉、听到的“根”——一个原始的原则,一种力量的泉源及一个决定性始因。

道家口中的道,是不言不行又无时不运行的寂静行列;是外在活动及寂静的循环,也是万物复归为始与出之有形、入之无形的循环。

如此寂静、透彻的道之“象”,形成了道家(希望保持本性又不违反道性)的典范。因此,谦卑、寂静、忘私、无誉等学说,被散播在多变的宇宙中。

一、看不见,听不到,摸不着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、《则阳》

光耀问无有说:“你是有呢?还是没有?”

光耀得不到回音,便仔细地看了看无有的容貌,但是他所看到的只是黑暗和空虚。于是他利用整天的工夫来审视无有,其结果仍然是看不见,听不到,也摸不着。

最后光耀只好叹息道:“这就是最高的境界了。还有谁能达到这个地步啊?我能够做到无,却没有办法达到完全没有,等到要做到完全没有的时候,反而变成了有。他到底是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呢?”

我们看见万物的生长,却没有看见赋予它生命的本根;看见它出现,却不知它从何出现。人们重视的只是他所知的事物,而事实上他却是一无所知;唯有那依靠他所不知而得知的人,才是真知。这不是个大疑惑吗?算了吧!人是不能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的。这也就是人们(哲学家)常说的:“想是这样吧!可是真的这样吗?”

道是看不见形体、听不到声音的,一般人说它深不可测。但是像这样被议论的道,并不是真的道。

庄子在下面这段寓言中,以一连串相对的形式,来说明“无形”是最有力的真理。

二、动物、风和心的寓言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

独脚的兽羡慕多脚的虫,多脚的虫又羡慕无脚的蛇,无脚的蛇又羡慕无形的风,无形的风又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,明察外物的眼睛又羡慕内在的心灵。

独角兽向多脚虫说:“我用一只脚跳着走,说多方便就有多方便。现在你却有一万只脚可以使用,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安排它们的。”

多脚虫回答说:“你这话就不对了。你没有看过吐唾沫的人吗?唾沫喷出来的时候,大点像珠子,小点像细雾,掺杂而出,简直数都数不清,这都是出于天然的缘故。现在我顺着天机而动,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。”

后来多脚虫又向蛇说:“我用这么多脚走路,还不如你没有脚走得快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蛇回答:“我顺着天机而动,要脚做什么?”

然后蛇又向风说:“我用脊背和两肋走路,还像有脚的样子,而你刮起风来从北吹到南,完全没有形体,这是什么缘故?”

风回答说:“不错,我刮起风来可以从北海吹到南海,但是却仍比不过人。人若用指头指我,我吹不断他的手指,人若用脚踢我,我也吹不断他的脚。我只能吹折大树,吹毁房屋而已。所以我是用小的失败来成就大胜利,这种大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)

庄子并没有把这篇寓言的后半部写出来。但是,我们仍不难看出他暗指风(也就是空气)在羡慕眼睛,因为视力和光线(接近电子和非电子的范围)跑得比风还快。然而,心在刹那间越过时间,穿过空间,速度甚至比光更快,而其本身却是无形的。

第15章古之善为士者

原文

古之善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识。夫惟不可识,故强为之容。豫兮若冬涉川;犹兮若畏四邻;俨兮其若客;涣兮若冰之将释;敦兮其若朴;旷兮其若谷;浑兮其若浊;孰能浊以静之徐清,孰能安以动之徐生。保此道者不欲盈。夫惟不盈,故能蔽而新成。

语译

古时有道之士是不可思议的,他胸中的智慧,深邃不易解。因为他不易解,所以要描述他的话也只能勉强形容而已。

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冬天涉足河川;警觉戒除的精神好像提防四邻窥伺;拘谨严肃,好像身为宾客;融和可亲,好像春风中冰的解冻;淳厚朴实,好像未经雕琢的素材;心胸开阔,好像空旷的山谷;浑朴纯和,好像混浊的大水。

试问谁能在动荡中安静下来慢慢地澄清?谁能在安定中生动起来而慢慢地活泼?唯独得道的人,才有这种能力。因为得道的人不自满,才能与万物同运行,永远收到去故更新的效果。

因为生命是不朽的,所以道虽不为,而四时行焉,又因它不炫智,不多言,所以成为道家的“心像”。

一、真人的举止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古时候的真人,睡时不做梦,醒来无忧无虑,饮食不求精美,气息深沉有力。真人的呼吸是从脚跟开始用力,一般人只用喉咙呼吸。当他在讨论时,一被人屈服,说起话来不是吞吞吐吐像喉头噎住似的,便是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。人的嗜欲越深,天机就越浅了。这就是一明证。

古时候的真人,不知道喜欢生存,也不知道憎恨死亡,不因降生人世而喜,也不会拒绝死亡的来临;他们把生死看做极为平常的事,却能牢记不忘生的来源,不求死的场所;当死亡来临的时候,他们怀着欣然接受的态度,以期重返自然。因为他们知道死亡本来就是生存的开始。这种不用心机违反大道,不用人为胜过天理的人,就叫做真人。

他们的内心无忧无虑,容貌安详而平静,额头更是宽大无比,严肃的时候有如肃杀的秋天,温顺又如春临,喜怒时更好似四时的运转。他们能顺应事物的变化随遇而安,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胸襟究竟有无极限…

古时候的真人身形高大不动摇,卑躬自谦不谄媚,个性坚强不固执,志向远大不夸饰。他们的神情欢愉,行为也合乎自然之理。他们待人处事有威严但不骄傲,高远而不受牵制。那沉默的表情,好似封闭的感觉,那无心的模样,又好像忘记了言辞,即使有什么言语,也完全没有心机。

庄子在第八章之一中,把水比做“平”—“平者,水停之盛也”,及静动交替的“道体”—“形劳而不休则弊,精用而不已则劳。劳则竭。水之性,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。……天德之像也。”

二、孔子论水

《庄子》之《德充符》

孔子:“人不到流动的水面上照自己的影子,而到静止的水面去照。这个意思就是说,唯有静止的东西才能吸引那渴求静止的人。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第16章知常道

原文

致虚极,守静笃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。夫物芸芸,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,静曰复命。复命曰常。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全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。殁身不殆。

语译

若是致虚、守静的功夫达到极致,以去知去欲。那么万物的生长、活动,我们都不难看出它们由无到有,再由有到无,往复循环的规则。虽然万物复杂众多,到头来还是要各返根源。回返根源叫做“静”,也叫“复命”。这是万物变化的常规,所以“复命”叫做“常”。了解这个常道可称为明智。不了解这个常道而轻举妄为,那就要产生祸害了。了解常道的人无事不通,无所不包;无事不通,无所不包就能坦然大公,坦然大公才能做到无不周遍,无不周遍才能符合自然,符合自然才能符合于“道”,体道而行才能永垂不朽。如此,终生也就可免于危殆。

虚静的学说是由往复循环的理论而来。当“静”为道回返原来的形体时,动则为道暂时的表现。动静循环说,乃是道家的基本学理。在第二十五、三十七、四十章内,对此均有详细的说明。

一、至人的用心像明镜

《庄子》之《应帝王》

不要做任何荣誉的承受人,不要做主谋策划的智囊,不要承担事情的责任,也不要做运用智慧的主宰。了解大道的无穷,便可遨游无边无际的所在;克尽自己天赋的本性,不要自以为有所得而喜。因为世上的一切,但却虚无罢了!

至人的用心像镜子一般,物去了不送,来了也不迎,自然而然反射出“它”的影像,没有私毫的隐藏或偏见。所以它能够消除物我的对立,应接万物而不被物损伤。(庄子内篇第七章应帝王)

二、心情宁静可以治疗紧张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静默可以补养疾病,按摩眼角可以防止衰老,心情平静可以治疗紧张。这不过是教导劳动的人安静休息的方法。若自身能求平静的人,就用不着做这些了。

因此,圣人改革天下人的习俗和见解,神人从来不过问;贤人改革当世人的习俗和见解,圣人从来不过问;君子改革一国人的习俗和见解,贤人从来不过问;小人趋时求利,君子也从来没去过问。(庄子杂篇第二六章外物)

三、复根(云将和鸿蒙的谈话)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云将到东方游玩,经过一棵神木旁,鸿蒙正高兴地拍着腿跳来跳去地嬉戏。云将看到了,惊异地停下问他:“老丈是什么人?在这里做什么?”

鸿蒙边拍腿跳跃边回答说:“遨游呀!”

云将恭敬地说:“我有事想请教你。”

鸿蒙抬头看了看云将,然后应了一声:“嗯!”

于是云将问道:“天气不和,地气郁结,六气(阴、阳、风、雨、晦、明)不调,四时也已不明。如今我想集合六气的精灵,来养育万物,该怎么做才好?”

鸿蒙拍腿跳跃摇头喊道:“我不知道!我不知道!”

云将不敢再问,只好辞别而去。过了三年,云将到东方游玩,路过宋境,又碰到鸿蒙。云将高兴极了,上前跪下说:“你忘记我了吗?你忘记我了吗?”然后再三叩拜,希望听鸿蒙的教示。但是鸿蒙却一味地摇头说:“我顺兴而游,既没什么企求,也没有一定的去所,只是观察万物的形形色色而已,能知道什么呢?”

云将说:“我也自以为无心而做,可是百姓却都跟着我这么做,现在我已是他们模仿的对象了。我该如何摆脱他们呢?请告诉我一些方法吧!”

鸿蒙说:“混乱自然的常道;背逆万物的真性;未达自然的教化;群兽惊恐而奔散,夜鸟恐惧而飞鸣,草木昆虫均遭祸,这都是在位者造成的过失啊!”

云将惊恐地问:“那么,我该怎么办呢?”

鸿蒙叫着说:“回家吧!不要再问了!”

云将仍不死心地要求道:“要碰到你实在不容易,还是请你告诉我一些意见吧!”

鸿蒙无奈,只好告诉他说:“要自养己心。你只要无为,万物各会自生自化。如果再能忘掉形体,抛弃聪慧,那就可与自然混合为一了。把你有为的心解开吧!把你有知的灵释放吧!做一个无知无魂的人才是对的。”

“万物纷纭,都不离生死的变化,最后还是复归本根而又不知其所以然的,才能终身不离本根,若是知道的话,便又离开本根了。不必问'它'的名称是什么,也不必追究'它'的实情,万物本来就是自然生长的。”

听完这番话,云将兴奋地说:“你不但告诉我德的力量,又昭示我沉默不言的道理,我寻求了好长的一段时间,今天总算得到了。”于是深深叩头,拜辞而去。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四、天地开始与回返大道(大顺)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天地开始,有段时间是什么都不存在的,然后一些没有名字的东西渐渐出现。因而产生了“一”,但是没有形体。万物由此而生的称为“德”。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形体,却有阴阳之分,阴阳流通,称为“命”。阴阳动则物生,物之理一生成,就称为“形”。形体保护精神,使他们各有行动的自然法则便是“性”。

修养万物的本性回复到道德的范围,再将道德修养到极致,就和天地刚开始的时候一样了;和泰初相同就进入虚空的境界,那虚空的境界便是至高无上的大道。……万物混合而无形,又无知无觉,就叫做“玄德”,和“大顺”的意思完全一致。

第17章太上

原文

太上,不知有之;其次,亲之誉之;其次,畏之;其次。侮之,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其贵言,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:“我自然”。

语译

最上等的国君治理天下,居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,使人民各顺其自然性,各安其生,所以人民不知有国君的存在;次一等的国君,以德教化民,以仁义治民,施恩于民,人民更亲近他,称颂他;再次一等的国君,以政教治民,以刑法威民,所以人民畏惧他;最末一等的国君,以权术愚弄人民,以诡诈欺骗人民,法令不行,人民轻侮他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因为这种国君本身诚信不足,人民当然不相信他。最上等的国君是悠闲无为的,他不轻易发号施令,然而人民都能各安其生,得到最大的益处。等到事情办好,大功告成,人民却不晓得这是国君的功劳,反而都说:“我们原来就是这样的。”

老子在第十七、十八、十九等章内,慨叹大道剖析以后的不良现象。尤其第十七、十八两章,特别谈到天下之所以大乱,是教化的结果。这个想法为庄子制造了反对圣人之教的机会,尤其针对孔子“仁义礼乐”这方面,他毫不放松任何可以讽刺的良机。

这个想法的基本观点是:当人的本性尚未腐败时,他可以依道而行,完全服从自己的本能。这时的善是无意识的善,一旦圣人的善恶,智慧之教,和政府的奖惩法则蔚成时,大道就开始废坠。以至于使人的本性由真善而伪善,由伪善而天下乱。

一、尧的老师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啮缺碰到许由(啮缺的弟子,尧的老师),问他说:“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
许由答道:“我要逃避尧。”

啮缺好奇地问:“为什么?”

许由回答说:“尧一天到晚行仁行义,看来没有多久他就要被天下所耻笑了,不但如此,后世的人大概也要互相残杀了呢!其实,百姓是很容易召集的,你只要爱他,他就亲近你;有利给他就归顺你;称赞他就努力得不得了,要是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,可就要离散了。”

“能够忘记仁义的人少,以仁义求利的人多。因此一旦有了仁义,虚伪也就随之而起。这种行为不但不诚实,反而供给贪求的人作为伪善的工具。一个人治理天下想整齐划一的话,首先受到伤害的就是百姓。尧只知道贤人有利天下,却不知道贤人有害天下啊!”

因为有了教化才产生大道颓废的理论,所以人们对尧的批评比他的继承人舜要好,对舜的批评又比禹要好。因此在庄子的作品中,尧被叙述为道废的开端(另有一说:在尧之前道就开始衰颓了)。

二、尧的天下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尧治理天下,伯成子高立为诸侯。以后尧让天下给舜,舜又让给禹,而伯成子高便辞去了诸侯之职,回乡耕种。有一天,禹去看他,他正忙着田里的事。于是禹身居下手,站着问他说:“从前尧治理天下,你贵为诸侯,后来尧让天下给舜,舜又让天下给我,而你却辞去诸侯回乡耕种。请问,这是什么原因?”

子高回答说:“从前尧治理天下的时候,没有奖赏,百姓自然向善,不施刑罚,百姓自然避恶。现在你大行奖赏和刑罚,百姓不但不向善,反而愈来愈好本性。这是道德衰废,刑罚实施的先兆。看来天下要乱了。你还是走吧!不要耽误了我的农事。”说完再也不看禹,就自顾自地耕作起来。

三、道德的衰废

《庄子》之《缮性》

古代的人在天地初分之际,大家都能生活在一起,恬淡寂寞,没有作为。那时候,阴阳之气和顺安静,鬼神都不会来干扰人类;四时的运行也合于节度,所以万物都不曾受到伤害,生物也没有死于非命。尽管人有智慧,他们却不知道如何使用;那真是“至一”的时代。人们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,没有受到一点外来的干扰。

后来道德渐衰。等到燧人、伏羲治理天下时,也只能做到顺人民的心意,而无法与万物混合为一。道德更衰了。等到神农、黄帝治天下时,只能安定天下,而不能顺从天下人的心意。

等到尧、舜君临天下时,便开始治理天下,教化万民,使淳厚的民风趋于淡薄,朴实的本性,日渐消灭,人们离开了道去求善,隐没了德去行事,然后再舍弃天性而顺从人心,道德就愈加衰微了。

人心彼此窥探,使得巧诈丛生,更无法来平定天下,于是他们再用世俗的礼义来修饰,以世俗的学问去求见识广博。但是礼义掩盖了实质,世俗的学问也淹没了人们的心灵。

从那时起,百姓坠入迷惑昏乱的地步,再也无法使性情返璞归真。(庄子外篇第一六章缮性)

四、老子和阳子居论明王

《庄子》之《应帝王》

阳子居对老子说:“如果有个人做事敏捷,勇于决断,通达事理,勤于学道,那么他可以和明王相比了吧?”

老子说:“那怎么能和明王比呢?这个人和会技艺的人被技能所累一样,只苦了自己的形体,乱了自己的心神。俗语说,虎豹因为身上有纹彩,以致指引了人来打猎;猴子因为身体活泼,狗因为会捕狐狸,所以被人拴起来以供玩赏使役。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明王相比呢?”

阳子居皱了皱眉说:“那么,请问明王是怎样治天下的?”

老子答:“明王治理天下:功业普及,不以为是自己的功劳,教化施及万物,使百姓产生不曾依靠他的感觉。虽然人们无法说出他的影响,但是每个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,万物都能各得其所,而他本人却处于神妙不可测的地位,游于虚无的境界中。”

第18章道废

原文

大道废,有仁义;智慧出,有大伪;六亲不知有孝慈,国家昏乱有忠臣。

语译

大道废弃以后,才有仁义;随着智巧的出现,才产生诈伪;家庭不睦以后,才显出孝慈;国家昏乱以后,才产生忠臣。

一、大道废,仁义兴

《庄子》之《马蹄》

圣人一用心设仁爱的教化,创义理的法度,天下就开始大乱起来;一发明纵恣无度的音乐、繁杂的礼仪,天下就开始分裂。换句话说:完整的树木不去雕琢,怎么可能做出祭祀用的器皿?白玉不凿毁,又怎能做出圭璋的玉器来?道德如果不曾经废弃,何必要仁义的教化?

像曾参、史鳅性情若没有离开正道,要礼乐的制度做什么?五色要是不混乱,谁会去做花样?五音要是不混离,谁会来应和六律?由此可知,雕琢木材,损毁物的本性制作器皿,是工匠的罪过;而毁坏淳朴的道德以行仁义,就是圣人的罪过了。

二、虚伪的起源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、《人间世》、《外物》

本性的活动叫做“为”。若一个人的行为走错了方向,就丧失了大道。(庄子杂篇第二三桑楚)

处世若有了戒心,就容易作伪;若是无心而任其自然,就难作伪了。(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)

宋国的演门,有一个居民死了双亲,由于哀伤过度而面容憔悴,形销骨立。宋君为称赞他的孝行,封他为官师。当地人听到这个消息,逢着他们的父母死了,都拼命地伤害自己的形体,结果大半都因此而死。

第19章知所属

原文

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;绝仁弃义,绝巧弃利,盗赈无有。此三者以为文,不足。故令有所属。见素抱朴,少私寡欲。

语译

聪明和智巧伤害自然,所以弃绝它人民反而得到百倍的益处;仁和义束缚天性,所以弃绝它人民反而能恢复孝慈的天性;机巧和货利能使人产生盗心,所以弃绝了它盗贼自然就绝迹。这三者都是巧饰的,不足以治理天下。所以要弃绝它们,而使人有所专属。这便是外在表现纯真,内在保持质朴,减少私心,降低欲望。

以下两篇精选包含了庄子怒斥教化的言辞,他特别引用了老子的两句话:“绝学,弃智。”在第二篇精选中,虽然他的驳斥稍嫌夸张,但确实也包含了深邃的哲理。当这些哲理被文明生活的物质条件取代时,人类心灵平静的本质就已经丧失。

本章第一篇精选是《庄子》外篇《胠箧》的精华,谈论的主题是“圣人生,大盗起”。第二精选则取自《在宥》。

一、《胠箞》(开箱)

《庄子》之《胠箧》

为防备开箱、探囊、倒柜的小偷偷窃,必定要将东西用绳子捆好,用锁锁好的人,便是世上所谓的聪明人。但大盗来了,背着柜,提起箱,挑着行囊而逃,还唯恐你绳子捆得不紧,钥匙锁得不牢呢!这样看起来,所谓的聪明人不就替大盗做了预备工作吗?

姑且针对此事谈论一下:试看世上的聪明人有哪个不替大盗做铺路工作?有哪个圣人不替大盗看守的?何以见得呢?举个例子说吧!

从前齐国人口众多,城市相接,邻里相连,鸡和狗的叫声各地都可听到;捕鱼的范围和耕种的地区合起来不下两千余里;全国境内,凡是建立宗庙社稷,实施地方行政等事,无不以圣人的法则为主。

但自从田成子杀了齐君夺得齐国[17]后,竟连齐国取法于圣人治理国家的法度也一并“偷窃”了。所以田成子虽名为盗贼,却能身居尧、舜的地位。当时小国不敢向他抗议,大国不敢对他讨伐,竟使他的子孙传到十二代[18],这不是以圣人之法,来保护盗贼的安全吗?

再进一步说吧!试看世上有哪个最聪明的人不替大盗积蓄货财?有哪个大圣人不为大盗防守赃物的?何以见得呢?

今且以龙逢被杀、比干被挖心、苌弘被破肠、伍子胥的尸体被投在江里任其腐烂等事来看,这四人是那么贤能,还不免被杀被弃,圣人法度的祸害也就可想见一斑了。

所以盗跖的徒弟问他说:“强盗也有道吗?”

盗跖说:“怎么会没有道?譬如:起意偷人家屋里的东西,先要推测里面的虚实,如果能算得准确,就是圣德;先进去就是勇;后出来就是义;知道见机行事就是智;分赃物公平就是仁。没有这五种德行而能成为大盗的,可说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事。”

这样看来,行善的人若未获圣人的道,就不能立身;盗贼没有圣人的道也无法行盗。但是由于天下的好人少、坏人多,所以也使得圣人之道为天下谋利的少,祸害天下的反而多了。因此有人说:“把嘴唇掀起来,牙齿就觉得寒冷;鲁国的酒薄了,赵国的京城就被围。”圣人和大盗原是彼此相连的。世人只要有圣人,便少不了大盗。

就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要天下大治,必得打倒圣人,释放盗贼才行。这跟泉水干了,山谷才空虚,高山平了,深泽才能填平是一样的道理。只要圣人一死,大盗平息,天下方能太平无事。

如果圣人不死,大盗不能肃清,即使借重圣人治理天下,也不过是替盗贼增加利益罢了。这就好像有了斗斛来量米谷,就有利用斗斛来做诈伪的事;有了杆秤来称东西,就有利用杆秤来做欺骗的事;有了官印作为信物,就有假造官印图利的事;有了仁义来纠正人的行为,就有假借仁义来做虚伪的事。怎么会这样呢?

且看:那偷窃别人腰带钩子的小贼,捉到了就被杀死,而那偷窃君国的人反倒做了诸侯。而在诸侯的府第内,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,仁义之教频传,这不是假仁义来为非作歹吗?

这种放任大盗强夺诸侯的地位,和利用仁义、斗斛、秤锤、官印求取私利的事,虽有官方的重赏与酷刑,却都无法禁绝,这实在是圣人的过失啊!

因此有人说:“鱼不能离开深渊,国家的名器不可明告人。”那些圣人,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,是绝不可以公开让天下人知道的。

所以只有摒弃圣智,大盗方可肃清;摔毁珠玉,小盗才不会产生;烧毁印信,人民自会诚实;击破升斗,折断秤杆,百姓自不争执;毁尽天下圣人的法度,人民才有资格和在上的议论…废除六律,消绝竽瑟,塞住师旷的耳朵,而后天下人方能恢复真正的听觉。

若能毁去文章,舍弃五色,黏上离朱的眼睛,天下人才能恢复真正的视觉;毁坏钩子、绳索,弃去规矩,折断工倕的手指,而后天下人才有真正的巧艺,俗语说:“大巧的人反似笨拙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除去曾参、史鰌的忠信行为,封锁杨朱、墨翟的言论,抛弃仁义之说,而后天下人的道德才能和玄妙的大道一致。

如果人人不自显他的视觉,天下就不会被“光的气焰”烧坏;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听觉,天下就没有忧患;人人不显露自己的智慧,天下就不会惑;人人不显露自己的德行,天下就没有淫邪的行为。

像曾参、史鰌、师旷、工倕、离朱等人,都是标榜自己的德行以扰乱天下,于法来说,这是毫无用处可言的。(庄子外篇第一0章胠箧)

二、小心不要伤害人的本心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崔瞿问老聃说:“如果天下不必治理,如何使人心向善呢?”

老子回答说:“小心,不要伤害到人的本心就可以了。人心是很容易动摇的,不得志则居下,得志就在上位了,上下不已,因此自暴自弃,得不到丝毫的安适。”

温和的时候,柔弱的心可以制伏刚强;顺心时,人心热如焦火;失志时则又寒如冰雪。心情的变化快速无比,一眨眼的工夫,它可以越过四海之外。平稳的时候,像是寂静的深渊;心念突起,又像悬于天上一样。有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控制的,恐怕就是人心了。

从前,黄帝首先以仁义鼓舞人心,尧、舜竞相模仿,以至于瘦骨嶙峋,腿上无毛来求天下人形体的安适。他们苦心施行仁义和经营法度,却仍不能改变天下人的心志,作乱的人相继而起。由尧驱逐欢兜至崇山、放逐三苗于三峗、流放共工到幽都这些事看来就可明白了。

到了三代,这种情形更为严重:一方面有夏桀的残暴,一方面有曾参、史鳅的德行,因而儒墨的学说纷纷而起。于是乎喜怒是非互相猜疑;愚者智者,互相欺侮;善恶互相攻讷;虚伪诚实,自相讧;天下的风气自此大坏。

由于道德的分裂,使得人们的生活散乱不堪;又由于好求无涯的知识,使得天下百姓智穷才尽,随之而来产生了斧钺刀锯的刑具,天下岂有不乱之理?这都是鼓动人心造成的祸患啊!

所以贤能的人隐居在高山深岩中,万乘的国君却坐在朝廷上恐惧忧虑。而今,儒墨之流看到死刑的尸体狼藉遍地;服刑役的相拥互挤;受刑劳的到处皆是,才开始奋力挽救当世的弊政。唉!他们也太不知耻了。

就因为我知道圣者是刑罚产生的根源,仁义是桎梏的凭藉,相对也就知道曾参、史鳅的行为是夏桀依恃的准则了。所以:“只有断绝圣贤,抛弃智慧,天下才可以得到太平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第20章天与我

原文

绝学无忧。唯之与阿,相去几何?善之与恶,相去何若?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荒兮其未央哉!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登春台,我独泊兮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。傫傫兮,若无所归。

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,沌沌兮!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。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澹兮其若海,飂兮若无止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且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

语译

知识是一切忧愁烦恼的根源,弃绝一切知识,就不会再有忧愁烦恼。恭敬的应声“是”和愤怒的应声“哼”,相差究竟有多少?世人所说的“善”,和大家公认的“恶”,究竟相差在哪里?这没有一定的准则,不过我也不能独断专行,显露锋芒,遭人嫉妒。应该存着别人害怕我也害怕的心理。因为宇宙的道理本是广大无边的,很难完全显示给别人知道,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人和光同尘,以减少自己的过错。

我的存心和世人大不相同。比方说:世人快快乐乐的样子,好像参加丰盛的筵席,又像在春天登台远眺。唯独我淡泊恬养,心中没有一点情欲,就像不知嬉笑的婴孩;又是那样的懒散,好像无家可归的游子似的。

世人自得自满,似乎有用不尽的才智和能力;唯有我好像匮乏不足的样子。我真是愚人的心肠啊!是那样的混沌。世人都光耀自炫,唯独我昏昏昧昧的样子,世人都清楚精明,唯独我无所识别的样子。我恬淡宁静,好像大海一样的寂寥广阔,我无系无絷,好像大风一样没有目的,没有归宿。世人好像皆有所用,皆有所为,唯独我愚钝而且鄙视。世人竞逐浮华,崇尚文饰,只有我与众不同,见素抱朴。为什么我会这样呢?实在是因为我太看重内心的生活,抱住人生的本原,一心以得道为贵啊!

一、德人的举止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德人静居没有思念,行动没有忧虑,心中没有是非善恶观念的人。四海之内的人生活快乐,他就觉得高兴;人人富足,他才心安。悲伤的时候,他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婴儿失掉了母亲;茫然的时候,又像是迷了路的羔羊。他的财富虽多,却不知从何而来;饮食丰足,也不知它们究竟来自何处。德人的行为就是如此。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二、世俗的人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世俗认为对就以为是对,认为善就以为是善的人,便是谏媚的人。如果你说他有道,他就流露出自满的神情;说他奉承人,就勃然大怒。不管他终生有道也好,终生奉迎也好,他们都会以夸饰的言辞彼此攻击,但是自始至终,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何事。

他们穿着美服,整饰仪容以取悦世人,却不认为自己是谄媚;和世人混在一起,同声附和大众的言辞,却又不认为自己是俗人,真可说愚笨极了。

知道这是愚昧的,便非大愚;知道这是迷惑的,也并非大惑。真正的大惑,是终生不悟的人;真正的大愚,是终生不智的人。如果有三个人一块走,其中只有一个人迷惑,还可到达目的地;两个人迷惑的话,是无论如何不能到达了,因为迷惑的人占了大多数啊!我虽有向道的诚心,无奈天下人迷惑的太多,这不是可悲的事吗?

伟大的乐章,无法进入世俗的耳朵,要是奏出《折杨》、《皇荂》这类的音乐,他们就会开心大笑起来。由此可知:清高的言论,打动不了世人的心扉;智慧的言辞,钻不进他们的脑海。实在是受了世俗浮词的影响,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已迷惑,我再有向道之心,恐怕也难以达到目的。知道达不到而勉强去求是另一种迷惑,所以我也只好放弃求道的心愿。

但是我放弃了这个心愿,还有谁能与我同忧呢?一个有恶疾的人夜半生了儿子,赶快拿着火去看,唯恐儿子会像自己一样。我的心情也正是如此啊!

第21章道的显现

原文

孔德之容,惟道是从。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杳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,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,以阅众甫。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?以此。

语译

大德之人,他一切言语举动的样态,都是随着道而转移。道是什么样子呢?道这样东西是恍惚的,说无又有,说实又虚,既看不清又摸不到。可是,在这恍惚之中,它又具备了宇宙的形象;在这恍惚之中,它又涵盖了天地万物。它是那么深远而幽昧,可是其中却具有一切生命物质的原理与原质。这原理与原质是非常的真实可信。从古迄今,道一直存在,它的名字永远不能消去,依据它才能认识万物的本始,因它一直在从事创造万物的活动。我怎样知道万物本始的情形呢?就是从“道”认识的!

一、天无为才能够清澈

《庄子》之《至乐》

天因为没有作为,所以清澈;地因为没有作为,所以安宁;天地无为的相合,才变化生成了万物。这些万物,恍惚中不知从何而来,也没有造型可求,只知它们是“无为”所生。所以说:“天地无心作,却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它们所做。”那么,人该如何仿效此例而“无为”呢?

二、至道的精气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至道的精气,幽远而不可穷究;至道的极境,细微而无法看见。

三、道之德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道,是真实而存在的,是清静而无为的。它可以传授,却不一定被领受;可以体会,却不能看见;它是一切事物的根本,在未有天地以前,就已存在;它生出了鬼神和上帝,生出了大地和上天。

道,在阴阳未分之前便已存在,可是并不算高远;超出天地四方的空间,也不会很深邃;比天地先生,却不算长久;比上古的年岁大,可也并不算年老。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第22章争之无益

原文

曲则全,枉则直,洼则盈,敝则新,少则得,多则惑。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。不自见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长。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古之所谓曲则全者,岂虚语哉!诚全而归之。

语译

委曲反而可以保全,弯曲反而能够伸直,低下反而可以充盈得益,破旧反而可以生新,少取反而可以多得,若是贪多反而弄得迷惑。所以圣人紧紧抓住“道”作为天下事理的典范。不自我表扬,反而能够显明;不自以为是,反而能够彰显;不自己夸耀,反而能够见功;不自我矜持,反而能够长久。这都是不和人争反而能显现自己的结果。正因为不与人争,所以全天下没有人能和他争,这样反而成全了他的伟大。古人所说的“曲就是全”等语,难道还会虚假?能够做到这些,道亦会归向他了。

读者将在第二十二、二十四章内,看到老子的反面论。有关复归为始的循环说,也将迅速展现在各位的眼前,老子把这个思想分散在第二十五和第四十章内叙述。

老子提到的反论有无用之有用、曲全、不争等,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在保全人的生命及德行。庄子序文并将“曲则全”列为最具代表性的老子思想。

一、“无用”之有用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山木做成斧柄反转来砍伐自己;油膏引燃了火,结果反将自己烧干;桂树可以吃,所以遭人砍伐;漆树的汁液可以用,所以被人割取。世人只晓得有用的用处,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。

庄子利用整章来研究残缺的用处。他以浪漫主义者的手法,举出身体的残缺和内在精神之完美彼此的关系。

二、形体不全的疏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、《德充符》

有一个形体不全的人,名叫疏。他的头缩在肚脐底下,双肩高出头顶,颈项后的发髻朝天,五脏的脉管突出到了背脊,两股和两肋几乎是平行的。

他替人缝洗衣服,便可养活自己;替人家卜卦算命,就可以养活十口人。政府征兵时,他可大摇大摆在征兵场闲逛;政府募人做工时,他也不受征召;政府救济病人时,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。像他这样的人,尚且能够保养自己的身体,享尽天赋的寿命,何况那德行朴实,不合世用的人呢!

有个拐脚、驼背、无唇的人,去游说卫灵公,卫灵公很喜欢他,看看形体完全的人,反而觉得他们的背部太平。有颈上生大瘤的人,去游说齐桓公。齐桓公因为喜欢他,反觉得那些身体完整的人颈太细了。

所以一个人只是有过人的德行,身体上的残缺很快就会被遗忘。如果人们不忘记所应当忘记的形体,反把不应当忘记的德行忘记,那才叫做真正的“忘”呢!

因此游于道中的圣人,晓得机智是思虑的萌芽,礼义是束缚人的胶漆;道德是交接的工具,技巧是通商谋利的手段。他既无心图谋,何用机智?不求雕琢,何用约束?没有丧失,何用道德?不求货利,何用通商?

这四者,就是天养。所谓“天养”乃是“禀受天然之理”的意思。既然受天然之理,又哪里用得着人为?圣人有人的形体,而没有人的感情。有人的形体,所以能和人相处;没有人的感情,所以没有是非观念。和人同类的是渺小,和天相合的才是伟大啊!

三、无用的树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有一个名叫石的木匠到齐国,经过曲辕,看见一株祭土地神的栎树。这棵树大极了!树荫下可以卧牛千只,树干的圆径有百围,干身像山那么高,直到八丈以上才有树枝;可以用为造船的材料,就有几枝。看的人多极了,但木匠看都不看,就走了过去。他的徒弟吃饱一番后,追上木匠问道:“自从我拿斧头跟随先生学艺以来,从未见过这么好的木材。可是先生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,这是什么道理?“

木匠说:“算了吧!别提了,它只是株没有用的散木而已。拿来做船,就要沉;用做棺材,腐败得快;用做器具,又不结实;用做门窗,会流汁液;用做屋柱又会生蛀虫,简直是毫无用处可言。就因为它没有用处,所以才这么长寿。”

木匠回家后,夜里梦到栎树对他说:“你打算把我比做什么?有用的大树吗?你且看那桃、梨、橘、柚、瓜果之类的树,果实一成熟,不是被敲就是被打,弄得大枝折、小枝扭,以致半途枯萎,这就是为何它们不能长寿的原因。说来说去,还是它们自己招来的祸患。”

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如此。我曾利用不少时间找寻一条对人没有用处的路,好几次差点死于非命,现在总算找到了。对我来说这条路就是最有用的路。假如我对人有用,怎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?再说,你我都是物,为什么彼此要互相利用?你这快死的无用人啊!哪里知道无用树木的本意?

木匠醒来,把梦中的经过告诉了他的徒弟。徒弟听后,说道:“它既然渴求无用,为什么又要充当社树呢?”

木匠回答说:“别做声!它是特地托身在神社,任人讧评的,这样才能显出它的无用。它如果不做社树,不是还会被人砍了做柴烧吗?它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,不是一般常理可以解释的。”

南伯子綦到商丘这里游玩,看见一棵大树,与众不同。假使有一千辆的四马大车在此乘凉的话,都可停在它的树荫里。

子綦惊讶地说:“这是什么树啊?它一定比普通的树要好。”于是抬头看看细枝,大都弯弯曲曲不能做栋梁;低头看看树干,又盘结松散不能做棺木,舐舐它的叶子,唇舌立刻受伤腐烂;嗅嗅它的气味,居然能让人昏睡三天不醒。

于是子綦恍然说道:“这真是无用的树木啊!难怪它能长得这般大了。神人不也是应用这个方法来保全它的天真吗?”

宋国有一个地方叫做荆氏的,最适宜种楸、柏和桑这种树木,长到一握粗的,就被砍去做猴子的笼子;两三围粗的,就被砍去造屋梁;七八围粗的,就被富人取去做棺木了。所以还没等到寿命终了,就半途丧命在斧头的刀口下。这就是木材有用的害处。

自古以来,凡是白额头的牛、高鼻子的猪、生痔疮的人,都不会去祭祀河神。掌祭祀的认为它们是不吉祥的东西,所以不曾取用。但是所谓的不祥,正是神人以为最吉利的。(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)

四、随俗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尊重古代,鄙视现代,是一般世俗学者的行为。如果以豨韦氏的眼光来看当今之世,有哪一个不是随波逐流的?唯有至德的人能够和世俗混合,而不流于邪途;依顺世人,而不失去自我。(庄子杂篇第二六章外物)

第23章同于道

原文

希言自然。故飘风不终朝,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况于人乎?故从事于道者,同于道;德者,同于德;失者,同于失。同于道者,道亦乐得之;同于德者,德亦乐得之;同于失者,失亦乐得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

语译

无言才能合于自然的道体。所以狂风刮不了一清晨,暴雨下不了一整天,兴起风雨的天地,尚且不能持久,何况渺小的人类呢?

凡人立身处世,应以自然的道体为法,是的应该还他一个是,非的应该还他一个非。所以从事于道的就同于道;从事于德的就同于德;表现于不道不德的,行为就是暴戾恣肆。

因此,得到道的,道也乐于得到他;得到德的,德也乐于得到他;同于失道失德的,就会得到失败失德的结果。为政者的诚信不足,人民自然不会信任他。

一、暴风是大地的音乐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子瑶说:“大地吐出一种气息,它的名字叫做风。这风不吹则罢,只要它一发作,大地所有的洞穴都会怒吼起来。你没有听过刮风的声音吗?

那高低不平的山陵,森林大树的孔穴,有的像鼻子,有的像嘴巴;有的像耳朵,有的像鼻孔;有的像瓶罍,有的像杯盂;有的像舂臼,有的像深池和浅穴。

当风吹起的时候,它们就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:有的像水浪冲击,有的像箭离弓弦,有的像怒叱,有的像吸气,有的像呐喊,有的像号哭,有的像欢笑,有的像哀叹。有的重,有的轻,轻重相合,莫不和谐;起小风则小和,起大风则大和。等到大风一停,所有的声音也就化为无形。你不曾见过大风过后,只有树枝飘动摇摆的情形吗?”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第24章余食赘行

原文

企者不立,跨者不行,自见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无功,自矜者不长。其于道也,曰:余食赘行。物或恶之,故有道者不处。

语译

凡踮起脚跟想要出人头地的,反站立不稳;凡跨着大步想要走得快的,反走不了多远;自己好表现的,反不能显达;自以为是的,反不能昭著;自我炫耀的,反而不能见功;自我矜持的,反不能长久。

从道的观点来看,这些急躁的行为,简直是剩饭赘瘤,连物类都讨厌,何况万物之灵?所以有道的人,绝不如此炫夸争胜。

一、对自夸的忠告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、《山水》

志在财货的,是商人的行为,人们看他大步而行,就称他为领袖,但都不愿与他为伍,而他反以为这是殊荣。

恶行有五种,其中尤以心恶最坏,什么叫心恶呢?心恶就是自满。

二、双妾

《庄子》之《山木》

阳子到宋国,住在旅馆里。旅馆主人有两个妻妾:一个美丽,一个丑陋。但是丑陋的受人尊敬,美丽的反而受人鄙视。阳子问是什么缘故?旅馆小童回答说:“那美丽的自以为美丽,因此大家就不以她为美;那丑陋的自谦丑陋,大家反而不认为她丑陋了。”

三、自显不是显:“好”的定义

《庄子》之《骈拇趾》

如果一个人改变本性去顺从仁义,即使能修养到曾参、史鳅那般有行,也不能算做好;改变本性去品尝五味,即使识味能像俞儿那样高明,也不能算做好;改变本性去辨别五音,即使辨音能像师旷那样敏锐,也不能算做好;改变本性去区别五色,即使视觉能像离朱那样锐利,也并不能算做好。

我所说的“好”:不是外在的仁义,而是内在的自得;不是一般人所讲的口味,而是本性的达成;不是能听到什么,而是出于自然的听觉;不是能看到什么,而是出于自然的视觉。

假如不是出于自然的视觉,而是想看到什么,不是求自得而是想得到什么;这是舍己救人,使别人得,而不能找到自己的得,使他人安逸而自己无法安逸。

要是只使别人安逸,而自己得不到安逸,那盗跖和伯夷的行为同样是过于乖僻了。我自愧没有这种道德的修养,所以既不敢营求仁义的德操,也不敢做过分乖僻的行为。

四、自夸的不会成功

《庄子》之《山木》

孔子被围困于陈、蔡之间,连着七天没有起火烧饭。太公任去安慰他说:“你几乎失去了性命。

孔子说:“是啊!”

太公任又问:“你憎恨死亡吗?”

孔子回答:“是的。”

太公任说:“我告诉你‘避死’的方法。东海有只鸟,名叫意怠。这只鸟飞得极慢,一副毫无本事的样子。飞行的时候一定要别的鸟引导,栖息时必定要栖在群鸟的中间。它前进时不领先;退却时不时;吃东西的时候从来不先尝,只吃别的鸟吃剩的东西。所以在鸟群中不会被排斥,外人也伤不了它,因此能够避免祸害。”

大凡直的树木,会先被砍伐;甘甜的井水,会先被用尽。现在到处卖弄聪明来惊吓世俗的愚人,修养自己的行为来显明别人的污浊;你这样自炫才能,就好像挑着太阳和月亮在游行一般,怎能避祸呢?

我曾听老子说过:‘自夸才能的不会成功,功成不退的就会失败,名声显赫的就会受侮辱。’有谁能除去求功求名的心,而回复和常人一样呢?

大道流行天下,而不自居有道;大德流行天下,也不自居有德。如果你能淳朴无华,与物混同,像是愚昧无知;削除圣迹,捐弃权势,不求功名,做到我不求人、人不求我的地步,又怎会招致这样的祸患?要知道,至德之人是从不求声名的。(庄子外篇二0章山水)

第25章四大法

原文
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,寂兮寥兮,独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 逝曰远,远曰返。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人届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
语译

在天地存在以前,就有一个东西浑然而成。它无形、无体、无声;既看不见,又听不到,摸不着。它不生不灭,独立长存,永不改变;周行天下,不 是倦怠,而无所不在。世上一切的事物,莫不靠它才能生生不息,它可说是万物的母亲了。

这样玄妙的东西,我实在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什么,不得已,只好叫它做“道”。如果要勉强给它取个名字的话,也只能称它为“大”。大到没有极限,便不会消逝;没有消逝,才称得起远;虽然远,却仍能自远而返。

所以说,道是最大的;其次是天;再则为地;次则为王。宇宙中的四大,王也是其中之一。但这四大显然是各有范围,各有差等。人为地所承载,所以人当效法“地”;地为天所覆盖,所以地当效法“天”;天为道所包含,所以天当效法“道”;道以自然为归,所以道当效法“自然”。

本章把道及天体的运作看做一种值得为人模仿的典范,并重申道是不能名的,如果勉强给它安个名字,也纯粹是应急的措施。同时,本章更强调以同样的程序、不同的方式来创造万物、毁灭万物的“复归为始”说。

一、宇宙的神秘

《庄子》之《天运》

天是自然运转的吗?地是自然静止的吗?日月是争逐循环的吗?是谁主宰它们的?是谁掌握那法则的?又是谁来日夜推动的呢?是由于机关的操纵?还是真有自然的运行?布云是为了下雨,下雨是为了布云,那又是谁降施云雨?是谁无事竟以此寻乐呢?

风起自北方,它的行止忽东忽西,忽上忽下,是谁没事煽动它这么做的?(庄子外篇至一四章天运)

庄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。但在后面几段,他以“天乐”的描述法,谈到自然的运行,“听之不闻其声,视之不见其形,充满天地,包裹六极。汝欲听之,而无接焉。”请再看一看第六章之一: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。

如果没有至道,天就不能高大,地就不能广博,日月也不能运行,万物更无法壮大。

道比天地先生,却不算长久;比上古的年岁大,可也并不算年老。

二、道名为“大”:不朽的循环

《庄子》之《则阳》

少知说:“那么称它为道,可以吗?”

太公调回答:“不行。我们所说的‘万物’,并不是只限于一万种的物类,而是因为它‘多’,所以才这么称呼它。称呼天地,是由于它们乃形体中最大的。称呼阴阳,是因为它们乃气体中最大的。总括天地阴阳就称为道。称它为道,就是因为它大。如果拿这个有了名字的道和无名的理来区别,那就好像狗马一样,完全是两回事了。”

少知又问:“万物是如何从四方的里面、大地的中间产生出来的呢?”

太公调回答说:“阴阳之气,互相感应,相消相长;四时的循环,相生相杀。于是产生了欲、恶、去、就。然后雌雄相交,便产生万物。万物的安危是互易的;祸福是相生的;生聚死散,也都是息息相关的。它们不但有名字,有实体,而且还可记载下来。”

“至于那四时的变化、五行的运转,物极必反,终则复始等现象,都是万物具有的本质。而那些能用言语和智慧表达出来的,只不过是万物的表面现象而已。”

“观察大道运行的人,既不追求物的终止,也不推究物的起源,这就是言论所以止息的原因。”

三、周、遍、咸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周、遍、咸三个字,名称不同,实质却一样,它们曾游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。但是,它们可曾无止尽地争论?可曾清静无为以至心灵调和安适?可曾和平相处度过沉闷的岁月?

调和安适是我的心志。它来时不知停留何方,去时又不知何往。我的心意往来其间,也丝毫不知它终始的情形,仿佛处于广大虚无的境地,而这个境界即使圣人走入,也不会知道它的穷尽。

主宰物的和物没有界限,但是物与物的本身却有界限,这就是所谓的“物的界限”。如果把没有界限的道,寄托在有界限的物中,道仍旧是没有限制的。譬如充盈和空虚、衰退和腐败:道虽寄托在充盈和空虚中,但它并不充盈和空虚;虽寄托在衰退和腐败中,也并不会衰退和腐败。

道可说是开始和终结,但却不是开始和终结的本身;它也是物的积聚和消散,可又不是积聚和消散本身。

第四篇力量的泉源

重为轻根,静为躁君。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。

第26章轻与重

原文

重为轻根,静为躁君。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。燕处超然。奈何万乘之主,而以身轻天下?轻则失根,躁则失君。

语译

稳重为轻浮的根本,清静为躁动的教练。所以圣人的行动,总是持重守静;虽有荣誉,也是处之泰然,超脱于物外。一个万乘之国的君主,怎么可以轻浮躁动来治理天下呢?因为他们不能以重御轻,以静制动的缘故啊!要知道,轻浮便失去根本,躁动就失去教练的地位。

一、不从事俗务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瞿鹊子问长梧子说:“我曾经听孔夫子说过:圣人不为俗事,不贪避祸,不妄求拘泥,言谈若有若无,所以能游于尘世之外……这些都是漫无边际的狂话。不过,我却认为这里面含有妙理。”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二、放纵形体的本性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有智谋的人,要是没有碰到思虑的机会,就不高兴;好辩论的人,要是没有碰到辩说的机会,就不快乐;有能力的人,要是没有碰到困难的事,心情就不会爽快。这都是受了外物影响的缘故。

爱国的人想要振兴朝廷,知识分子渴求荣耀,有巧艺的人想要展现自己的妙技,勇敢的人渴望献身患难,拿兵器的人喜欢战争,退休的学者爱慕虚名,通晓法律的人研究政治,守礼教的人修饰仪容,行仁义的人广谈社交,农夫没有耕耘的事就不快乐,商人没有买卖的事就不高兴。

百姓早晚工作就会勤奋,工匠拿着工具操作就气盛,贪心的人不能积财就忧愁,自夸的人得不到权势便悲伤。这些惹是生非的人大都喜欢变乱,因为只有在乱世,他们才有被用的可能。他们终身固守一事而不知变易,放纵本性而沉迷于物,实在可悲啊!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第27章袭明

原文

善行无辙迹,善言无瑕谪,善计不用筹策,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,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。是以圣人常善救人,故无弃人;常善救物,故无弃物。是谓袭明。故善人者,不善人之师;不善人者,善人之资。不贵其师,不爱其资,集智大迷,是谓要妙。

语译

善于处事的人,顺自然而行而不留一点痕迹。善于说话的人,能够沉默寡言而一点不会过火。善于计算的人,应世接物,“无心“、“无智“,所以不用筹策。善于笼络群众的人,推诚相与,纵使不用门户拘限,群众也不会背离。善于结纳人心的人,谦冲自牧,纵使不用绳索来捆缚,别人也不会离去。

因此,体道的圣人,善于使人尽其才,没有废弃的人;善于使物尽其用,没有废弃的物。这就叫做“袭明”。因此,善人可以做不善人的老师,不善人可以做善人的借镜。不尊重他的老师,不珍惜他的借镜,虽然自以为聪明,其实是大糊涂。这个道理,真是精微玄奥之至,只有懂得“袭明”的人,才能知道。

老子和庄子一样,虽然神秘,却不滥用形而上学的术语,仅以“善行无辙迹“等言辞,提到不用外力解决问题的方法,和达到和谐的途径。

庄子在谈论守“和”之无用(第十九章之一)和怀疑弥漫的裁军会议之无用(第三十一章之一)时,特别将“以外力解决问题的方法”之无益表明得极为清楚。

和平、秩序、幸福是看不见的东西,自然不能以可见的方法去得到它。

一、圣人不弃人

《庄子》之《德充符》

鲁国有个断了脚的人,名叫叔山无趾(因为没有脚趾,所以号无趾),用脚跟走路去见孔子。但孔子说:“你不知道谨慎,所以才犯了罪,现在既已残废,找我又有何用?”

无趾回答:“我只因不明事理,触犯刑罚,才丧失了脚。到你这儿来的缘故,是我想保全比脚还要贵重的东西。天地对于万物,是无所不包的,我原以为你是天地,哪晓得你也不过如此而已。”

孔子急忙说:“请原谅我见识浅薄,先生何不进来?我定将我所知的告诉你。”无趾毫不理会,转身就走。

无趾走后,孔子便对他的弟子说:“你们应以此为镜,相互勉励。一个断了脚趾的人,还想用求学来弥补以前的过失,何况没有恶行的全德君子呢?”

后来,无趾对老聃说:“孔子还不算是至人吧!不然他为什么还要向你求教呢?而且,他还以‘奇异怪诞’之名传闻天下,殊不知这正是至人眼中的‘束缚’。”

老聃答道:“你何不以‘死生贯通,是非为一’的理论,解其缚呢?”

无趾不以为然说:“这是天地给他的刑罚,怎么解得了?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申徒嘉是个被断去脚的人,和郑国子产[7]同是伯昏无人的弟子。子产觉得和申徒嘉一同出入是很可耻的事,所以便对申徒嘉说:“我如果先出去,你就停一会儿再出来,要是你先出去,我就停一会儿再出去。“

第二天,申徒嘉又和子产同席而坐。临去时,子产对申徒嘉说:“昨天说过,要是我先出去,你就待会儿出去;你若出去,我就停会儿出去。现在我要走了,你可以稍停一会儿吗?看你一副不尊不敬的样子,敢情是想和我这个大臣一决高下?”

申徒嘉说:“在先生这里,早有了最高的爵位,那就是先生本人。你以为你的官职高,别人就该听你的?事实上你的德就不如人了。我曾听说过:镜子明亮,上面就没有灰尘;有了灰尘,就不尽光亮了。常和贤人在一起的便没有过失。而你在此求学求识,不但不尊崇先生,反说出这样的话来,不嫌过分了吗?”

子产反击道:“你已成了残废,还想和尧一般有德的人争辩,未免太不自量力了。也不想想平日的言行,要不是有了过错,怎会残废,难道这还不够你自己反省的?”

申徒嘉说:“自己承认过错,以为不当砍腿的人很多,自己默认过失,以为应当砍腿的人却很少。只有有德的人才能了解世事不可勉强,因而安心顺命,不轻举妄动。譬如:走进后羿的射程,被射中是必然的,没有射中,那就是天意了。”

“曾有许多四肢健全的人讷笑我,为此我不知道生过多少气。自从进入先生的门下,所有的怒气便完全化消了,这实在是先生引导的结果。”

“我和先生相处十九年,先生从来不知我是断了一只脚的人。现在我和你以德交友,而你却以形体上的缺陷对我苛求,未免太过分了吧!”

子产听后,心里很是不安,立刻除去骄慢的态度,惭愧地说:“请别再说了,我已知错。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第28章守其雌

原文

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于无极。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朴散则为器,圣人用之,则为官长,故大制不割。

语译

知道雄的道理,却不与人争雄,反甘心守雌的一方,犹如天下的溪壑,必然众流归注,得到天下人的归服。既能得天下人的归服,他所禀受的道,自然也不会离散。不但如此,他更能回返原有的赤子之心,以达纯真的境界。

知道光明的一面,却不与人争光明,甘居黑暗,才能为天下作法则。既能为天下人的典范,德行自无错失。不但如此,他更归于无极,而回返道体。

知道光荣的一面,却不与人争光荣,而甘居耻辱,才可得天下人的归服。能使天下人归服,德行才算充足。不但如此,他更可返归为朴,与道体合而为一。

但是,万物变化不息,这种状态并不能长保,终有朴散为器的时候,而体道的圣人,仍能以浑朴的原则,来设官分制,做到“无为而治“ 。所以说:善治国家的人,不割裂事理,仅使万物各遂其性而已。

谈完整章,便知第四篇讨论的重点是在“人类天性的起源”。特别在本章和第三十二、第三十七章内,有极为详尽的描述。

庄子在《马蹄篇》中,借儒家对大自然的伤害,与驯马师对马的伤害为例,慨谈维持人类原始天性的重要性。而老子也以“复归”、“朴”及“不割”等言辞,有力地表达了这个想法。

庄子序文中提到的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”,是老子的基本学说。

一、驯马师伯乐

《庄子》之《马蹄》

马的蹄可以践踏霜雪,毛可以抵御风寒,饿了就吃草,渴了就喝水,高兴时便举足而跳,这才是马的本性,什么高台大屋对它来说,简直一无是处。

但是,自从伯乐(驯马师)出现,大放异彩“我精于养马”的狂言后,马的命运就改变了。他剪它的毛,削它的蹄,把铁烧红,在它身上烙印,用头勒和脚靽约束它,用马槽马枥安置它,就这样而死的马十有二、三。

再加上饮食不足,奔驰过度,前有嘴勒为累,后有鞭策威胁,马便死了大半。

陶工说:“我会捏黏土,能使它圆的像规,方的像矩。”木匠说:“我会削木,能使它像钩一样弯,像拉紧的绳子一样直。”这么说来,黏土木材的本性就是要合乎规、矩、钩、绳吗?后代的人不断夸说:伯乐精于养马,陶工、木匠精于黏土和树木。这并不表示他们深知物性,相反的,他们在损伤物性啊!反观治理天下的人,他们又何尝不是犯了同样的过失?

我以为,真会治理天下的人,他的行为绝不如此。百姓各具其性,譬如,织布而衣,耕田而食,这是他们的通性。这些本性浑然一体,毫无偏私,所以又称做顺应自然,放任无为的“天放”。真能治理天下的人,也就是让百姓自由发展本性的人。

因此,在盛德的时代,人民的行动稳重,举止端庄。那时候,人们安居家中,不嗜外求,所以山上不辟小路,河里没有船只和桥梁,万物齐生,各不相犯,只和自己的邻居交往;禽兽众多,草木茂盛,而人不但没有害兽心,反而可以牵着禽兽到处游玩,也可爬到树上观看鸟鹊的巢穴。

在盛德的时代,人类和禽兽同住在一起,和万物共集聚于一堂,不知道什么君子和小人的分别。由于他们全部无知,所以保有了自己的本性;全部无欲,所以纯真无伪而朴实。能够朴实,人们才不会丧失本性。

但是,当圣人用心设仁爱的教化,用力创义理的法度时,天下就开始大乱起来,当他们发明放纵无度的音乐,制造烦琐的礼仪时,天下也就紧跟着分裂。

所以,完整的树木如不凋残,怎么能做出酒杯,白玉如不凿毁,怎么会有玉器?道德若不曾废弃,要仁义的教化有什么用?性情若不曾离开正道,要礼乐的制度又有何用?五色要是不混乱,谁去做文采?五声若是不混杂,谁来和六律?因此,损伤物的本性,制作器皿,是工匠的罪过;至于毁损道德,制作仁义,可就是圣人的罪过了。(庄子外篇第九章马蹄)

二、返璞归真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

河伯问道:“什么叫做天然?什么又叫人为呢?”

北海若回答:“牛马生来有四只脚,就叫天然;若用缰绳络马头,环子穿牛鼻,就叫人为。所以说,如果能谨守不用人为毁灭人性,不因事故摧残性命,不为声名毁坏德行这些道理的话,也就可以返璞归真了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)

第29章戒干涉

原文

将欲取天下而为之,吾见其不得已。天下神器,不可为也。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故物或行或随,或歔或吹,或强或羸,或载或隳。是以圣人去甚,去奢,去泰。

语译

治天下应该本乎无为。治理天下的人,我看是办不到的。天下本是一种神圣的东西,不能出于强力,不能加以把持。出于强力的,必会失败;想要加以把持的,最后也终必失去。

世人秉性不一,有的前行(积极),有的后随(消极);有的嘘寒,有的吹暖;有的刚强,有的羁弱;有的安宁,有的危殆。人如何能有所作为?

因此,体道的圣人有见于此,凡事都循人情,依物势,以自然无为而治,除去一切极端过分的措施。

老子在第二十九、三十、三十一章内,把目标指向“人们忘记不争,因此导致战争的发生”这个问题。同时,他也进一步发表了一些至理名言。

一、有土地就有大物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拥有土地的,就可称为有“大物”了。有大物的人,应该使物自得,却不可为物所用,能不为物所用;便可统治万物。了解统治万物不是为物所用的人,岂只能统治天下百姓?他还可出入天地四方,遨游九州之外,与造化混合,行止无拘无束,这叫做“独有“,这种人乃是世间最有修养的人。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关于孔子改正自己的欲望来显耀自己见识的趣闻,在第二十四章之三已谈过两则。下面为另一则。

二、孔子的趣闻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老莱子的学生外出砍柴,遇见了孔子,回来告诉老莱子说:“我遇到一个人,上身长下身短,背有点驼,耳朵紧靠颈部,眼光高远,一副想掌管天下的模样,不知道他是什么人?”

老莱子说:“这一定是孔丘,你去叫他来。”

孔子一到,老莱子就对他说:“丘啊!只要改变你的骄傲外貌,抛弃你的智慧,就可成为君子了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六章外物)

第30章戒用兵

原文

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强天下。其事好还。师之所至,荆棘生焉。大军之后, 必有凶年。善者果而已,不敢以取强。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骄,果而不得已,是果而勿强。物壮则老,是谓不道,不道早已。

语译

用道辅佐国君的人,是不会用兵力逞强于天下的,因为以力服人,人必不服,待有机可乘,还是会遭到报复的。试看军队所到之处,耕种废弛,荆棘丛生。每次大战后,不是因尸体传染疾病,就是缺乏粮食造成荒年。

因此,善于用兵的,只求达到救济危难的目的就算了,决不敢用来逞强黩武,只求达到目的,就不会矜持、不会夸耀、不会骄傲。只求达到目的,就知道用兵是出于不得已,就不会逞强。

持强是不能长久的。凡是万事万物,一到强大壮的时候,就开始趋于衰败。所以黩武逞强,是不合于道的。不合于道,如暴风骤雨,很快就会消逝。

一、持武力的危险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圣人从不把别人认为是必然的事看做必然,所以没有相争的事。一般人把别人不这么认为的事当作必然,自然就容易有纷争。有纷争就会动干戈。若习惯了干戈,人的行为随之也暴戾恣睢,终致遭到毁灭的命运。(庄子杂篇第三三章天下)

第31章不祥之器

原文

夫兵者,不祥之器,物或恶之,故有道者不处。君子居则贵左,用兵则贵右。兵者,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为上。胜而不美,而美之者,是乐杀人。夫乐杀人者,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。

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偏将军居左,上将军居右。言以丧礼处之。杀人众多,以悲哀泣之,战胜,以丧礼处之。

语译

兵器是不祥的东西,不但人们讨厌它,就是物类也不喜欢它,有道的人是绝不轻易用它。有道的君子,平时以左方为贵,用兵时才以右方为贵。

兵器是种不祥的东西,君子心地仁慈,厌恶杀生,那不是君子所使用的东西,万不得已而用它也要心平气和,只求达到目的就算了。即使打了胜仗,也不可得意。得意,就是喜欢杀人。喜欢杀人的,天下人不会归服他,当然他也无法治理天下。

大家都知道: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所以用兵时,偏将军负的责任轻,就居左方,上将军责任重,便居右方。这是说出兵打仗,要以丧礼来处理战胜的莅临啊!所以,有道的君子,人杀多了便挥泪而哭;战胜了,还须以丧礼来庆祝。

一、战胜的空虚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武侯对徐无鬼说:“我老早就想见你,向你请教:为了爱人民和讲道义而停止战争,可以吗?”

徐无鬼说:“不可以。爱民是害民的开始;为道义停止战争,是促成战争的本源。你由这方面着手,恐怕不会成功。美其名为爱,事实上就是为恶的工具,即使你行仁行义,恐怕也成虚伪了。”

“凡是有形的东西必会造成另一个形迹,譬如,有成功就有失败,改变常道会招来战争。切记:不要把兵器陈列在丽谛的高塔前,不要集合兵士在鲱坛的宫廷里,不要以不正当的手段求取,不要用巧诈、计谋、战争来得胜。藉着杀害别国的百姓,吞并别国的土地,来满足私欲,对谁会有益?而其胜利的价值又何在?”

“你最好还是停止战争,修身养性,让万物各随本性发展,百姓自然就可避免死亡的灾害。又何必劳神谈什么停战不停战?”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庄子反对停战的论点,表面上对野心家来说,似乎非常荒谬,但是他的出发点相当正确。好像现在人们体会到的:一谈到停战,所有停战的策略都会失败。庄子的论点主要还是在谈精神方面的整装。

以下这篇精选,把战争的窘境和“和平”的进退两难,描写得极为透彻。当然,在历史的陈迹中,两千年前,漠视备战和不备战的局面,只给今日的人们造成了一些闲聊的资料。

二、战争的困境与和平

《庄子》之《则阳》

魏莹和田侯牟结盟。田侯牟(齐威王)背信,魏莹(魏惠王)大怒,想差人去行刺。犀首官听到这件事,认为是一大耻辱,就跑去对魏王说:“你是拥有万乘兵马的国君,怎可叫一个匹夫去报仇?还是由我率领二十万大军去攻他吧!先把他的百姓掳来,牛马牵来,让他内心难过万分,再来消灭他的国家。如果田忌(齐国大将)逃走,我一定设法把他抓回来,打他的背,折他的骨,好为王报仇。”

季子听到这番话,大感耻辱,便对魏王说:“人们好不容易筑好的十仞城墙,竟然要把它毁坏,这不是在浪费百姓的体力吗?如今国家已有七年没有战争,这正是王建立基业的良机,王怎可听信公孙衍的话大动干戈呢?”

听了这段话的华子,顿感万分羞耻,说:“说攻打齐国的人,是鲁莽的人;说不打齐国的人,也是鲁莽,说他们两个都是鲁莽的人,更鲁莽。”

魏莹左右为难道:“那我该怎么做呢?”

华子回答:“王只要顺其自然就可。”

惠子(即惠施,庄子的朋友,雄辩家)听到这番话,便去见戴晋人,告诉他怎么应对魏王的妙策。

接受惠子劝告的戴晋人,便对王说:“王有没有见过蜗牛?”

魏王答道:“有啊!”

戴晋人又说:“一个建国在蜗牛左角的触,和一个建国于蜗牛右角的蛮,常常为了争夺土地而战。每逢战事一起,死伤总是几万,那些追逐败兵的军士往往要过十五天才能回来。”

魏王怀疑道:“有这回事?这恐怕不是真的吧!”

戴晋人说:“不,这是真的。我告诉你它的原因吧!你认为天地有没有界限?”

魏莹说:“没有。”

戴晋人又问:“如果让你的心遨游于无穷的境界,身却在有限的国度,你心目中的国家到那时还存不存在呢?”

魏莹说:“当然存在。”

戴晋人紧接着又说:“在有限的国度中,有你的国家-魏,魏国有个大梁(魏都),梁中又有大王。那么,你以为魏王与我刚才说的蛮王有没有分别?”

魏莹回答说:“没有分别。”

戴晋人退出,留下魏王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。(庄子杂篇第二五章则阳)

第32章道似海

原文

道常无名,朴,虽小,天下莫能臣也。侯王若能守之,万物将自宾。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,民莫之令而自均。始制有名,名亦既有,夫亦将知止,知止所以不殆。譬道之在天下,犹川谷之于江海。

语译

道体虚无,永远处于不可名而朴实的状态。即使非常隐微,天下也没有人敢支配它。侯王若能守着这虚无的道体,不违反万物的本性,万物自然会顺其自然而归服。天地阴阳之气相合,就会降下甘露。不需人指使,就会很均匀。

道亦然。道创造了万物,万物兴作就产生了各种名称。既已定了名称,纷争也就跟着产生,所以人便不可舍本逐末,应该知道适可而止。知道适可而止,才能远离危险,避免祸患。

道对天下人来说,就好像江海对川谷一样,江海是百川的归宿,也是天下人的归宿;人广受其利,物备受其泽。

本章重述第二十八章的主题,保守本性,与第三十七章对照阅读,其义将更为明显。同时,本章也谈到:统治者或圣人若要保守天性,必须藉重一种深获民心的神秘力量或德行方可。

从下文中,读者定不难看出“道”与“德”的不同点:道无法具体表现出来,德却可以。由此可知,道是不可知的,而德却可以预先知道。

一、寻找不可知的境界而停止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德引人至道的纯一,智慧止于人心不可知的境界,能如此,就是最高明的了。道的纯一,是德不能到达的地步,智慧的不可知,也不是用言语可表达的。为争声名而像儒、墨那样争持下去,灾祸也就免不了。

因此,大海不拒绝向东流的河流,所以能博大深沉;圣人包容天地,恩泽满天下,百姓却不知他是谁。所以他生时没有爵位,死后也没有谥号。他不积财,不树名,所以又称做大德的人,会叫的狗不见得好,会说话的人也不见得聪明贤能。有心想成为伟人的吗?渴望达到伟大的人,不能成就伟大,何况有心修德的人?

世上没有比天地完备的东西,然而它到底是追求什么,才能达到最完整的境界呢?知道完备的人没有追求,没有丧失,没有抛弃,不因外物改变自己,反求自己达到无穷的妙境,因循古迹却不求行为与他们相似,而这就是伟人的德行。

在此,特别以“海不辞东流(或就下)”来解释本章最后两句话。因为,海和道一样,总趋于低处。请参看第六十六章。

庄子最重要的想法之一是限智(不可知论或怀疑论),但承认知识本身的存在,他好几次提到可知的世界和不可知的世界等观念。所谓可知的世界,代表的是有限的知识,而最重要的宇宙真理,却是属于不可知的世界。由此我们可以看出,后者所处的地位比前者高出许多。

二、庄子论“不知”的名言:知止

《庄子》之《养生主》、《徐无鬼》、《庚桑楚》

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,而知识却无穷,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知识,那就危险了。明明知道它危险,还要拼命追求,可就更危险了。

一个人能够止于他所不知的,就达到知的极点了。

人所能知道的事物实在很少,虽然少,他还须依靠不知道的事物才能够知道天道的涵义。(庄子篇二二章徐无鬼)

以我们所知的和我们不知的相比,就好像斜眼一样,不能周全。(庄子杂篇第二三章庚桑楚)

第33章自知

原文

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胜人者有力,自胜者强。知足者富,强行者有志。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寿。

语译

能了解别人乃是智慧,能了解自己才是清明。能够战胜别人乃是有力,能够克服自己才是坚强。能够知足淡泊于财货的就是富裕,能够勤行大道而恒久不息的就是有志。不离失根基,能常处于道的,才能长久。

人既能以道为处所,自然也能和它同长久;既能以道为依归,则虽死却能与道同存,这才是真正的长寿。

老子在本章就知识、学习、力量、财富和长寿各方面,谈了不少至理名言,其中的“死而不亡者寿”非常接近他的“不朽”观。当然,在此他只是点到为止,所谓寿或长命百岁对我们中国人来说,是最高明的贺辞了。

就像所有伟大的诗人、哲学家一样,庄子比老子更感叹生命之短促,特别对“死”的感触最深,他最好的作品几乎都接触到生死的问题。反观老子,倒很少提到这方面的观点,不但少,可说是不曾提及呢!

“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”在第二十四章已说明得极为详尽。

一、论财富与贫穷

《庄子》之《让王》、《天地》

原宪住在鲁国一栋小房子里,这间房子的屋顶是用青草盖的,蓬草编成的大门破损不堪,他用桑木做门槛,破瓮做窗户,粗布隔房间。每逢下雨,屋顶滴水,地上潮湿时,他便端坐而歌,毫不为意。

有一天,子贡骑骏马,着蓝里白衫去见原宪,到了巷口却进去不得,他只好步行而入。一眼瞧见头戴桦树皮帽,脚拖没有后跟的破鞋,手扶藜木杖,亲自来迎接的原宪,便大叫道:“天哪!你怎么啦?是病了吗?”

原宪回答说:“我哪有病?你没听说:没有财叫做贫,读书不能实行叫做病?我现在是贫,不是病啊!“

子贡顿感不安,露出羞愧的神情。于是,原宪又笑说:“你可知有些事是我极不愿做的?比方:行动迎合世俗,牵亲攀戚,结交朋党,为别人求学,为自己教人,假托仁义去做坏事,盛饰车马以炫耀富有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八章让王)

尧到华这个地方去参观,华地的封疆官对他说:“欢迎圣人到此,特祝圣人长寿。”

尧推说:“不敢当。”

封疆官又说:“祝圣人多富。”

尧回说:“不敢当。”

封疆官再说:“祝圣人多男子。”

尧又推说:“不敢当。”

封疆官迷惑道:“多福多寿多男子,是每个人渴求的,你却不愿接受,是什么道理?”

尧回答说:“多男子就多恐惧,多财富就多闲事,多福寿就多耻辱,这三种不是养德的东西,我怎敢接受?”

封疆官说:“我以为你是圣人,现在才知道,你只是个君子而已。天生万民,各有其职,多男子就多给他们事做便是,有什么恐惧的?富有了就分给别人,何来多事了。”

“再说,那圣人居无定所,食如母鸟哺育的小雀,行如鸟飞没有形迹可寻;天下有道,与万物同存,天下无道,便隐居而养心,千年后,当他厌倦了尘世的生活,便离世而进入仙界,驾白云而到仙都。这三种忧患根本不会降临在他的身上,也别无灾祸可言,更别说什么受辱了。”

说完,封疆官便转身离去。尧跟在他身后说:“我可以跟你谈谈吗?”

封疆官答道:“你还是走吧!”

这可能跟道家“不怕事”的想法有关。所以他们主张,人不应丢弃财富。在庄子的作品中,老子一度被描写为丰足的大谷仓。

二、骷髅

《庄子》之《至乐》

庄子到楚国的途中,看见一个骷髅,枯干了,但仍保有形状,于是,庄子拿着马鞭在上面敲了敲说:“你是因为生前贪生怕死,行为不合法,被人杀死的呢?还是因为国破家亡被人害死的?是因为生前行为不好,怕连累父母妻儿受苦自杀的呢?还是穷困饥寒而死?或者是你寿品已尽,不得不死呢?”

说完这席话后,庄子把骷髅拿了过来,枕在头下睡了过去。到了半夜,庄子梦见骷髅向他说:“刚才你谈话的神情,好像是辩士。至于你所说的内容,大多是活人的系累,死了就没有这些了。你想听听死后的情形吗?”

庄子答道:“好啊!”

骷髅说:“死后,上面没有国君,下面没有臣子,也没有春夏秋冬四时的转变。人在那里无拘无束,更可与天地同终始,即使是帝王的快乐,也不能与此相提并论。”

庄子不相信,说:“假如我请掌管生命的神灵,恢复你的形体,再生你的肌肤骨肉,让你重回故乡,和你的父母、妻儿、亲戚、朋友团聚,你愿意吗?”

骷髅听了,皱眉蹙额,忧愁地说:“我怎能抛弃这帝王般的快乐,再去受人间的劳苦?”(五:二至乐)

三、庄子妻死

《庄子》之《至乐》

庄子的妻子死了,惠子前去吊丧,看见庄子蹲坐地上,边敲瓦盆边唱着歌,惠子生气地说:“妻子跟你生活多年,替你生儿育女,跟你吃苦受罪,现在年老身死,你不哭倒也罢了,居然大唱起歌来,不太过分了吗?”

庄子回答说:“不是这样的。当她刚死的时候,我怎会不悲伤?可是仔细一观察,她原无生命;不但没有生命,而且也没有形体;非但没有形体,甚至连气息都没有。以后掺杂在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中间,才变化成有气息,有气息而有形体,有身体而有生命,现在再由生命变化成死亡。”

“这种演变的过程,就像春夏秋冬四时的循环一样。想她此刻正安睡在天地的大房间里,我却在旁边哇哇地哭泣,实在是不明生命演变的过程,所以才停止了哭泣。”(庄子外篇一八章至乐)

四、庄子将死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庄子快死的时候,弟子商议要厚葬他。但是庄子说:“我用天地做棺木,日月做美玉,星辰做葬珠,万物来送葬,这不是一个很壮观的葬礼吗?我还有什么可求的?”

弟子说:“我们是怕老鹰来吃先生啊!”

庄子答道:“在地上会被老鹰吃,在地下又会被蚂蚁吃。把我从老鹰那里抢过来给蚂蚁吃,你们不是太偏心了吗?”

五、老子死

《庄子》之《养生主》

老聃死了,秦失去吊丧,只哭几声就出来了。老聃的弟子问他:“你不是我老师的朋友吗?”

秦失说:“是啊!”

弟子又问:“那么你是来吊祭他,应当表示悲伤才对,怎么反而这样草率?”

秦失回答:“这样就可以了。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凡人,现在才知道他不是。刚才我进去的时候,看见许多老人像哭自己孩子一样地哭他,许多年轻人像哭自己母亲一样地哭他。他们情不自禁地说出话来,不期而然地流下眼泪,乃是违反天理,倍增依恋的表现啊!他们已忘了受之于天的本性。古时候称这种情形为'遁天之刑’—违反天然之理,被世俗的感情所束缚,像受到刑罚一样。”

“你们的老师应时而生,顺理而死,有什么好悲泣的?若能安于时机的进展,顺着自然的变化,把生死置之度外,所谓的痛苦欢乐也就不能闯进心怀了。古时候把这种情形叫做‘解脱’。”

六、四友谈生死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个人在一起谈话。其中一人突然说:“谁能把虚无当做头,生存当做脊梁,死亡当做尾椎骨?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本属一体的,就是我们的朋友。”四人相视而笑,乃成了莫逆之交。

不久,子舆生了病,子祀去探望他。子舆却说:“看哪!那造物者多伟大,居然能把我的身体弄成这般形态,既弯又巧,真是妙极了!”

原来他的腰已弯曲,背骨突出,头藏在肚脐底下,肩膀高出头项,发髻直冲天空,甚至连阴阳二气也不调了,可是他的心情却平静如昔。他支起身子走到井边,照了照自己的影子,说道:“造物者竟把我的身体弄得这么巧啊!”

子祀问他说:“你嫌恶这个型态吗?”

子舆回答:“我为什么要嫌恶?假如我的左臂变成了鸡,我就叫它报晓;假如我的右臂变做弹丸,我就用它去打鸟,然后烤鸟来吃,假使把我的尾椎骨变做车,精神变做马,我就坐着这辆马车到处游玩,哪里还用得着另外去找交通工具呢?”

“而且,生是应时机的,死是顺天命的,若能安守时机,随顺天命,那么哀乐的情感,也就进不了我的胸中,这就是古时候所说的解脱。如果不能解脱,就是被外物束缚了。人本胜不过天,我虽形体如此,又有什么好嫌恶的?”

不久,子来生病,气息急促,已成弥留状态,他的家人围着他不停地哭泣。这时子犁来探望他,看到这种情形就对他的妻儿道:“快走开吧!不要惊动了这将要变化的人。”说完,便靠在门旁对子来说:“伟大啊!天地的主宰又要把你变成什么?要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?你想他会把你变成什么呢?要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?你想他会把你变做鼠肝呢?还是虫臂?”

子来气息微弱地答道:“父母命儿子往何处去,无论东西南北,他都听从命令,而阴阳对于人,就好像父母对儿子一样,并没有多大区别。它如果要我死,我就得死,要是不听从,就是忤逆不顺。这一切的罪过都须我来承当,它却毫无过错可言。”

“天地给我形体,让我壮时劳苦,老时清闲,死后安息。既以生为善,也要以死为善啊!”

譬如:有一个铁匠在化铁,突然铁跳起来说道:‘我一定要做成莫邪宝剑。’你以为铁匠还会认为这是吉祥的铁吗?现在,我若偶然成了人形,就想世世做人,请求造物说:‘让我做人!让我做人!’受造者一定会以为我是不祥的人。假若现在我把天地看做化铁的大炉子,造物为铁匠,那又何必担心死后会到哪里去呢?

然后子来陷入平静的沉睡中。没多久,居然精神抖擞地醒了过来。

七、三友谈生死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子桑户、孟子反和子琴张三人交友,谈道:“谁能以仿佛不曾在一起的模样相处在一起?谁能彼此帮助,却又能做到好像没有互助的样子?谁能在云雾里遨游,在无极中跳跃,既不喜欢生存,也不厌恨死亡呢?”三个人相视而笑,乃成了莫逆之交。

不久,子桑户死了,还未下葬,孔子便命子贡去帮忙料理丧事。可是,子贡一到那儿,就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两人,一个在编曲,一个弹琴,嘴里还不住地唱道:

来吧,桑户啊!

来吧,桑户啊!

你已回返了本真!

我们却仍在受人体的束缚。

子贡急忙走上前问道:“你们这样对着尸体唱歌,合理吗?”

两人相对一笑,无视子贡的存在,说:“这个人哪里知道礼的意义?”

子贡回去后,把所看见的事都告诉了孔子,并且说:“他们是什么啊?不用礼教约束自己的行为,而把形体置之度外,对着尸体唱歌,竟然能面不改色,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们。还是请教老师吧!”

孔子说:“他们是超脱世俗的方外人,我却是寄托在世俗里的方内人。方内、方外是不相通的。我差你去吊唁,实在是我不曾考虑到这一点,要怪我见识浅了。”

“他们自认是创造者的伴侣,遨游于天地之间,并与气合为一;他们把生看做肉瘤,把死当做溃破的疮,如此一来,怎能知道生死先后的区别呢?他们把形体看做精神寄托的异物,无所谓寄托成何种形体,所以能忘却形体内的肝胆,还有那形体外的耳目。”

“他们把生死看做循环往复:没有开始,没有结束;他们茫然徘徊于尘世之外,逍遥于无为的事业中。像他们这种人怎能拘守世俗的礼节,且把它表演给人看呢?”

子贡又问:“那么,你是依哪一种道呢?”

孔子回答:“我是受天诅咒的人。虽然如此,我还是愿和你共同追求那方外之道。”

子贡说:“请问如何追求?”

孔子说:“鱼的生活依赖水,人却需道而生活。依赖水生活的,掘个水池就够活命了,依赖道生活的,得了道,性情也就会安定。所以说:鱼游于江湖,自在逍遥,便忘记了一切;人得了大道,性情安定,也忘去了一切。”

子贡跟着又问:“请问奇人是什么人?”

孔子答道:“奇人乃是异于世俗、合于天理的人。所以说:天眼中的小人,乃是人间的君子,世人眼中的君子,便是天所认为的小人。”

第34章大道泛滥

原文

大道泛兮,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,功成不名有,爱养万物而不为主。常无欲可名于小,万物归焉而不为主,可名为大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其大。

语译

大道广泛流行,就像水一样,可左可右,无远弗届,无所不到。任万物赖之以生长,而不加以干预,任万物赖之以成就,而不居其功;它养育万物,而不主宰万物。

从道体的隐微虚无看,它可说很渺小,但其用无穷,化育万物,使万物归附而不知其所由,它又可说是很伟大。道所以能成其伟大,就因它不自以为伟大的缘故。

一、道的内涵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东郭子问庄子说:“所谓的道,在什么地方?”

庄子答道:“它无所不在。”

东郭子说:“请说出一个地方吧!”

庄子说:“在蚂蚁身上。”

东郭子说:“为什么这么卑下?”

庄子又说:“在稊米里。”

东郭子说:“怎么那么卑下?”

庄子紧接着又说:“在瓦甓里。”

东郭子说:“怎么更卑下了?”

庄子又说:“在屎溺里面。”

东郭子再也不说话了。

于是,庄子说:“你的问题,没有接触到实质,所以我只能这么回答你。从前正获问监管市场的人如何判断猪的肥瘦,回答是从脚看起。你不要固执成见,认为屎溺里面没有道,其实天地间没有一样东西能离开道的。伟大的真理如此,伟大的学说又何尝不是如此?”(庄子外篇二二章知北游)

二、道无所不在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说到大,道可谓无穷无尽;说到小,也没有一样东西不比它小,所以万物才能由此而生。就因为道大,它才能包容万物;就因为它像海一样深,所以才不可测度。

天地四方虽浩大无比,却未离开大道而独存;秋天兽类刚生的毫毛,虽微小,却能依靠大道自成形体。—六章之一。

第35章道之平

原文

执大象,天下往。往而不害,安平泰。乐鱼饵,过客止。道之出口,淡乎其无味,视之不足见,听之不足闻,用之不足既。

语译

能守大道,天下人都会归从他,因为他不但不会害人,反而能使天下得到太平康乐。悦耳的音乐,可口的美味,只是做客时的短暂享受罢了,怎么可能持久?道显现出来的,虽然淡而无味,既看不见,又听不到,但却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

《列子》一书特别强调道家“精神重于物质”的学说。作者本人更是以乘风而来的仙人姿态,出现在庄子的作品中。下文将提到的关尹乃是函谷关令,曾说服老子写《道德经》一书。

一、执守大道的太平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列子问关尹说:“至德的人在水中行走不会窒息,踏在火上也不觉其热,在高空飞行也不觉恐惧,这是什么原因呢?”

关尹答道:“因为他能保守纯和之气,修养恬淡之心的缘故。这可不是智慧、技巧、果断、勇敢所能做到的,我这就告诉你它的原因何在吧!”

“凡是有形貌、影像、声音、颜色的东西,都是物。那么物与物之间怎么会有距离呢?是因为有声无声的分别罢了!唯有无声无色,断绝视听,才能达到无形无变的境界。能执守这个'大道'的人,才不会受外物的控制。…”

“酒醉的人掉在车下,虽会受伤或患病,还不至于死亡。他的骨节和常人相同,为什么损害却与常人迥异?乃因他精神凝聚,乘车不知,坠车不知,任何恐惧没有进入心中,即使和外物摩擦,内心也不会惊恐的缘故。酒醉的人尚能如此,何况那顺天而行的人呢?”

“圣人和自然化合,所以外物伤不了他;复仇的人不会去折断仇人的剑,因为剑本无心;性急的人,不会埋怨掉在头上的瓦片,因为瓦片也无心而落。”

“天下若能平静,没有战乱,没有杀戮,没有刑罚,那都是由于自然无为的大道所造成的啊!”

“不要运用智慧去发展人性,应该顺乎自然去发展天性;因为应合天性的合于道德,运用智慧的就伤害天性了。若能不厌弃自然,不运用人为,也就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。”

道家主要的德行,乃是混合了生活中的为与不为,以达到心灵的“恬静”与“成熟”。所谓道家之名,由道的“恬静”而来。在第三十七章之一将谈到恬淡、平静、沉着和无为,彼此是可以转换的。

二、用恬静来培养智慧

《庄子》之《缮性》

古时学道的人,用恬静培养智慧;虽有智慧,却不用它,这又叫做用智慧来培养恬静。两者交相培养,和顺的道德自然就由本性流露出来。(庄子外篇第一六章缮性)

三、用之不尽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“灌水进去不见满,取水出来不见干,而且不知其源在何处,那就叫做葆光。”(葆光,比喻才智不外灵,隐蔽其光辉—五章之二。)

第36章生命的步骤

原文

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。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。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。将欲夺之,必固与之。是谓微明。柔弱胜刚强。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
语译

物极必反,势强必弱,这是自然不易的铁则。能够明了这个道理而加以运用,自然就无往不利了。任何事物,要收敛的,必定会先扩充;要衰弱的,必定会先强盛;要废堕的,必定会先兴举;要取走的,必定会先给予。这个道理,看似隐微,其实很明显,那只不过是柔弱胜刚强这一机先的征兆罢了。

深水是鱼生存的根本,鱼不能脱离深水,否则必定干死;权谋是治国利器,不可轻易示人,否则便要自取其祸,国灭身亡。

从本章我们看到完整的“复归为始说”。这是庄子《秋水篇》的本体论、相对论,经过一个长时期的发展,才导引出来的结论。

一、复归为始说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、《知北游》、《齐物论》

北海若总结上面说:“安静点吧!河伯!你哪里知道贵贱的门径和大小的根由啊!”

河伯说:“那么我该做些什么,又不该做些什么呢?对世俗的推辞和接受、进行和退避,我究竟该怎么应付呢?”

北海若回答说:“以道的立场看起来,何来贵贱?贵贱本是循环的,所以叫做‘复归为始’。因此,不要拘限你的心志,这和大道是不合的。世上原无多少区别,多少是相对的,所以还是为你所拥有的去感谢上天吧!不要太偏执一方,而违反了大道。”

“应该像国君一样庄严正直,对人民没有偏私的恩惠;像祭祀的神社一样怡然自得,而没有偏私的赐福,更要像天地一样地宽大为怀,不分界限地包容万物、爱护万物,这样才能达到合道的境界。”

“道虽寄托在充盈和空虚中,但它并不充盈和空虚;虽寄托在衰退和腐败中,也不会衰退和腐败。道可说随时处于开始和终结的状态中,但不是开始和终结的本身,它也是物的积聚和消散,却又不是积聚和消散的本身。”

“道本是通而为一的,所谓成,就是毁,毁也就是成。万物本来无成也无毁,而是通达为一的。”

二、有会合就有分离

《庄子》之《山木》

庄子说:“万物的情理和人类的变化,就不是这样了。大凡世间的事,有会合就有分离,有成功就有毁坏,清廉的被伤害,高贵的受攻击,有为的遭非议,贤人被谋害,常人受欺凌。那么世上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好的呢?唉!可叹啊!弟子们千万要记着,处世若要免于物累,只有归向道德的途径。”

三、失败和成功的征候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失败有八种预兆,成功有三种征候,而形体则有六个腑脏。若美姿、长髯、高身、强大、健壮、优雅、勇猛、果敢,这八种特质都超过别人的话,那就注定了失败穷困的命运。如果有依赖外物、委屈从人、怯懦柔气这三项本领的话,也就能走上成功通达的道路了。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第37章天下自定

原文

道常无为而无不为,侯王若能守,万物将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。无名之朴,夫亦将无欲,不欲以静,天下将自正。

语译

道永远顺任自然,不造不设,好像常是无所作为的,但万物都由道而生,恃道而长,实际上却又是无所不为。侯王若能守着这个道,万物就会各顺己性,自生自长。然而这种状态并不能长保,在万物生长繁衍的过程中,难免有欲心邪念,这时唯有以道的本质“无名之朴”,来克服这种情形的发生。一旦没有欲心邪念,能够归于沉静不乱,那么,天下自然就上轨道。

前面几章讨论的寂静无为乃是代表不朽的自然,和所有力量的泉源。我们活在这个世上,完全不活动是绝不可能的事。因此,只有综合虚静、恬淡、寂寞、无为,才是最恰当的生活方式。

以下的精选乃是最完整的无为说,是经由自然无为和天地行而不说的论点来探讨,同时也告诉人们:虚静、恬淡、寂寞、无为是人类最明智的生活态度。

一、无为寂静说

《庄子》之《天道》

天道运转,无休无息,万物因此而生,帝王之道运转,无休无息,所以天下人心归顺;圣人之道运转,无休无息,所以四海之士钦服。如果能明白天道,通晓圣道,并了解上下古今四方变化的帝王之德,都是自为的话,其行为也就能归于平静了。

圣人的寂静,并不是因为“静是好的“,所以才寂静;乃是因为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干扰到他,而自然归于平静的寂静。水平静的话,可以很清楚地照见发眉,平静的水面也可作为木匠“定平”的准则。圣人的心神若是平静了,不但能鉴照天地的精微,甚至还可明察万物的奥妙。

虚静、恬淡、寂寞、无为是天地的“水平仪”,是道德最高的境界,更是古代帝王、圣人休息的场所。心神休息便虚空,虚空就合于真实的道,合于道便已达到自然的伦常了;心神虚空象征着寂静,由寂静再产生行为,哪里还会有不合宜的行为?所谓的心神寂静就是无为,在上无为,居下的臣子自然就会各尽其责;无为又像征着和乐,一个人内心和乐,则外患不能入侵,又何惧寿命不能延长?

明白虚静恬淡、寂寞无为是万物之本的国君,是尧;明白虚静恬淡、寂寞无为是万物之本的臣子,是舜。以此道理行之于上位,是帝王、天子的德操;以此道理行之于下的,乃是圣贤的德行。

以此德行退休山林、闲游四方的人,没有一个隐士不敬佩他;以此德行进身官场、治理世事的人,没有不功成名就,并使天下统一的。他静的时候,是圣人;动的时候,便是帝王;处在无为的时候,天下更没有一样东西能比得上他德行之完美。

明白天地之德的人,便是通晓“万物的根本和来源”的人;他能与天和,使天下得到太平;他能与人和,使人人和乐相处。与人和的,称为“人乐”;与天和的,便称为“天乐”。

庄子说:“我的老师!我的老师啊!他摧毁万物而不以为暴虐,施恩于万物也不以为仁,生长在上古而不自认长寿,覆盖承载万物的形体也不以为智巧。 ”这就叫做“天乐”。

所以说:“知道天乐的人,生时顺天而行,死后随物而化。”他虚静的时候,和阴气同归寂;运作的时候,便和阳气同波逐流。因此,知道天乐的人,没有天怨,没有人议,没有外物的系累,也没有鬼神的责难。

所以说:“他行动的时候,像天一样地运行;静止的时候,像地一样地平静。因为他心神虚静,所以鬼神不扰,精神不乏,终能得到万物的归服。”换句话说话说,以虚静推及天地、通达万物的,便叫“天乐”。天乐乃是圣人蓄养天下苍生的本心啊!(庄子外篇第一三章天道)

二、天下将自定:合于自然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天地虽博大,无为自化的道理却一致;万物虽然繁杂,那率性自得的道理却无不同;人民虽众多,治理天下的却只有国君一人。国君,乃是依据道德,顺乎自然治理百姓的人,所以说:“远古的君王,无为而治。”他们只顺着自然的德行就够了。

因此,从道的立场来观察名分,天下的国君都是名正言顺;从道的立场来观察上下的分际,君臣尊卑之分已极明显;从道的立场来选贤举能,天下官吏莫不各称其职;以道的立场来看万物,万物莫不具备我们所需求的一切。所以,与天地俱存的是德,行于万物的是道…

所以说:“古代蓄养天下苍生的人,没有欲望,而天下自富足;没有作为,而万物自化生;沉默寂静,而百姓处于安宁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第38章堕落

原文

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无德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,下德为之而有以为。上仁为之而无以为,上义为之而有以为。上礼为之而莫之应,则攘臂而扔之。

故夫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,夫礼者,忠信之薄,而乱之首。前识者,道之华,而愚之始。是以大丈夫处其厚,不居其薄,处其实不居其华,故去彼取此。

语译

上德的人,对人有德而不自以为德,所以才有德。下德的人,对人一有德就自居其德,所以反而无德了。因为上德的人,与道同体,道是无所为而为,所以他也是无所为而为。而下德的人,有心为道,反而有许多地方却做不到了。

上仁的人,虽然是为,却是无所为而为;上义的人,尽管是为,却是有所为而为;上礼的人,就更过分了,他自己先行礼,若得不到回答,便不惜伸出手臂来,引人家强就于礼。

由此看来,失去了道然后才有德,失去了德然后才有仁,失去了义然后才有礼。

礼是表示忠信的不足。等到步入礼的境界,祸乱也就随之开始。智慧不过是道的虚华,是愚昧的开始。至于以智慧去测度未来,更是愚不可及的事。

所以大丈夫立身敦厚,以忠信为主,而不重视俗礼;以守道为务,而不任用智巧;务必除去一切浅薄浮华等不合乎道的,而取用敦厚实等合于道的。

本章乃是老子最著名的一章。有不少版本把《老子》这本书分成上下两篇,本章就是下篇的第一章,但是这种区分法似乎有欠妥当。因为形成老子思想的哲学原理,完全包括在前四十章内,而后四十章处理的大多是实际生活上的问题,譬如生活的准则和政治论等。

本章讨论的主题是道的堕落。道所以会堕落,乃是某些哲学家—特别是孔子—的仁、义、礼、乐之教大兴的缘故。

研读本章应与第十八、第十九章的精选(庄子怒斥孔教)对照,才不致对老子思想有所缺失。

一、道的堕落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道不是可用言语招来的,德也不是自称有德就可得到;然而,仁可以培养,义可以不足,礼也可作伪。所以说:“失去道而后德出现,失去德而后仁蔚起,失去仁而后义显现,失去义而后礼大兴。”礼就是道的堕落和祸乱的开始。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上述引句中的话,显然是出自老子,因为它所采用的字词与本章原文完全一致。不过,这些词句偶尔也会出现在其他的引句中,这种引句在老子的书中常可看到。

二、合其位的制度

《庄子》之《天道》

天道的根本在于君主,人道的终结在于臣下;君主需要的是简扼,臣下需要的是详情;起用三军和兵器,是德行衰败的结果;施行赏罚和动用刑具,是教育的末途;采用礼法典章的制度,是治理百姓的终结;大兴钟鼓的声律、羽毛的舞姿,是音乐的结束;区别哭泣、悲痛、丧服的等级,是悲伤的末路。

这五种终结,必须要有精神的运行、心术的引动,才能产生出来,古时候的人早已有了这种认识,只是没有率先实行而已……

讲述大道而不论程序,便不是大道;论述大道不依道而行,论道就无用了。所以古代阐明大道的人,先阐明自然,再谈道德;道德明白后,再论仁义;知道了仁义,则求名位;了解了名位,再谈声誉;得到声誉,再说因材任职;做到了因材任职,再谈审察;做到了审察,再来辨别是非;能够辨别是非,才能论赏罚。

做到了赏罚,那么愚笨、聪明、尊贵、低贱等人也都有了适当的位置;贤、智、愚、鲁之士,自也能各有其用。用这种方法来侍奉君主,养蓄臣子,治理事物,修养身心,也就无所谓用不用智谋,当然也必能归返自然,这就叫做太平,乃是治世的最高境界。

所以古书上面记载着“有形就有名“,古人早就有了形名,只是没有率先使用而已。

古时讲述大道的,要五次演变才举到形名,要九次演变才说到赏罚。若没有经过这些过程,突然提到形名(像孔教所为),人们就无法知道它的根本;突然提到赏罚,人们也不能明白它的原始。像这样颠倒大道、违背大道的人,只有被人治理,怎么可能去治理别人呢?

突然提到形名、赏罚的人,是只知治理的意思,不知治理的原则;是只能受天下人役使,不能役天下人的辩士。(庄子外篇第一三章天道)

三、孔教何以乱天下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偏爱视觉的,迷五色;偏好听觉的,喜五乐;偏爱仁的,乱五德;偏爱义的,违背于理;偏爱理的,助长了技巧;偏爱乐的,助长了淫声;偏爱圣的,导致百姓苦求绩;偏爱智的,导致评论是非的弊病。

如果天下百姓各守本性,这八种弊端存不存在都无所谓。如果天下百姓不守本性,这八种弊端便是引起大乱的主因了。

正当它们扰乱天下的时候,世人竟然愈来愈尊崇它、珍惜它,天下人的迷惑可说已到达了极点。本该弃置不顾的弊端,天下人反而斋戒谈论它,跪坐学习它,歌舞赞美它。看到这种情形,我又有何法可想?

读者如果想更进一步了解道家的反论和孔子的思想,请参考本书后面的《想像的孔老会谈》。

道家特别强调无意识的善。善本是自然和无心的表现,若是有心为善,便会脱离“大道”,进而走向毁灭的道路。

四、无意的善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、《列御寇》、《徐无鬼》、《大宗师》

不去辨别万事万物的所以然,就合乎道体了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最大的祸害便是有心为德。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庄子说:“不期而然射中目标的人,才是精于射箭的人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偶然碰到适意的事,来不及笑;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,事先也无从去安排。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第39章全道

原文

昔者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 地得一以宁, 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盈,万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,其致之一也。天无以清将恐裂,地无以宁将恐发,神无以灵将恐歇,谷无以盈将恐谒,万物无以生将恐灭,侯王无以正而贵高将恐蹶。

故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。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,此非以贱为本耶?非乎?故至誉无誉。不欲琭琭如玉,珞珞如石。

语译

天地万物都有生成的总源,那就是道,也可称为一。自古以来天得一才能清明,地得一才能宁静,神得一才能灵妙,谷得一才能充盈,万物得一才能化生,侯王得一才能使得天下安定。

这些都是从一得到的。否则,天不能清明就会崩裂,地不能宁静就会震溃,神不能灵妙便会消失,谷不能充盈便会枯竭,万物不能化生便遭绝灭,侯王不能处理天下准则便会被颠覆。

所以贵乃是以贱为根本,高则是以下为基础。且看侯王的称孤道寡,不就是以卑微为出发点吗?明白这个道理的人,绝不会强要为玉让人称赞,也不会死心为石让人非议,因为偏执任何一方的荣辱都不合乎道,就好像取走马车的任一部分就不成为马车一样,道必须是完整的。

一、道的力量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有了道:豨韦氏便去整顿天地,伏羲氏(传说中的帝王)用它来调和元气,北斗星永远不改变位置,日月能永远地运行不停;堪杯(人面兽形)掌握了昆仑山,冯夷(黄河水神)在大川中嬉戏,肩吾(山神)住上了泰山顶,黄帝登上了云天,颛顼也住上了九玄宫。

有了道:禺强(海神人面鸟身)能够主持北极;西王母据有了少广山,没有人知道她的起始,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终结;彭祖的年岁从有虞直到五霸才终了;傅说生时能辅佐武丁统治天下,死后他的精神仍能驾着东维和箕尾两座星宿,与天上众星并列。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二、春秋两季因得道有力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庚桑子说:“有什么好奇怪的?春天一来,百草丛生;秋天一到,万物收成。这是因为在它身后有一个道啊!”(庄子杂篇第二三章庚桑楚)

三、圣人如何在世

《庄子》之《则阳》

冉相氏(古代圣王)执守中道,随物自成,与物混同,既不知过去,也不知未来,更不知现在。他虽与万物化合,却仍守着纯一的道体。他知道,道是永远不会改变的,所以未曾离开它片刻。一个有意效法自然的人,终于失败,走向追逐外物的道路。一个没有自然、人为观念的圣人,同样也没有开始和结束的观念,他混迹世间,随波浮沉,而德行却未败坏。这是因为他无心合道却能与道同体的缘故。(庄子杂篇第二五章则阳)

第40章反的原则

原文

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。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

语译

道的运行本是反覆循环的,无所谓正反的区别,等到有正反相对时,道已由静而动。可是道的运用,全以柔弱谦下为主。宇宙万物也都是由这个道而生息不已。

本章仅以短短的几句话便总括了老子的学说,这个思想的基础原是建于反的原则上,有“反”故而道动,在第二十五章之二、第二十五章之三和第三十六章之一曾详述这个观点。现在再请各位参阅第二十五章之二的“不朽的循环”和解说。同时,不妨再参考第四章之一的:“道高且无穷。刚结束,紧跟着又再开始。”

一、“反”是道的运用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

万物都是齐一的,何来长短的差别?大道没有终始,万物却有生死的变化,它的成长怎可自恃!万物时而虚空,时而充实,并无不变的形体,而岁月却是一去无回,时间也终究无法停止。

由万物永远在生长、死亡、盈满、空虚的现像中变化,以及终结、开始的循环不息中,不难看出大道的趋向和宇宙变化的原理。万物的生长,像快跑,像宾士,没有一个动作不在变化,也没有一时一刻不在移动,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它本身就会自然地演变,何用人为地操作?(庄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)

二、万物的起源:由无至有的演变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冉求问孔子说:“我们可以知道天地的起源吗?”

孔子回答:“可以。古代就和现在一样。”

冉求无言以对,便退了出去。第二天他又来问孔子说:“昨天我问老师:‘可以知道天地的起源吗?’老师说:‘古代就和现在一样。’当时我还很明白,现在却又迷糊了,请老师开导开导。”

孔子说:“昨天明白,是因为你用精神去领会;今天迷糊,是你从形像上去了解的缘故。它本来就是没有过去和现在,没有开始和结束的。试想,在没有子孙前就有了子孙,可能吗?所以还是放弃形象的了解吧。“

冉求没有回答,孔子紧接着说:“答不出来了?不要以为死是由生而来,也不要以为生是因死而生,这两者本就是相互依赖,形同一体的。你以为在天地以前就有物生出来了吗?事实上,所谓主宰物的,它本身并不是物,因为物的出生没有先后的区别,在这个物生出前,又岂会没有别的物存在?”

请再参阅第二章之三:“万物是从'无有'产生出来的。”

第五篇生活的准则

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。

第41章道家的特性

原文

上士闻道,勤而行之;中士闻道,若存若亡;下士闻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。

故建言有之:明道若昧,进道若退,夷道若类,上德若谷,大白若辱,广德若不足,建德若偷,质真若渝,大方无隅,大器晚成, 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道隐无名,夫惟道,善贷且成。

语译

上士,是有志的人,所以闻道就努力不懈地实行,绝不间断。中士,是普通的人,由于识见不足,认道不清,所以觉得道似真似幻,若有若无。下士,是俗陋的人,识见浅薄,根本不晓得道为何物,听见合于道的话,反而哈哈大笑起来,以为荒诞不经。如果不能让这俗陋的人大笑的话,那道就不是高深的,也算不得是真道呢!

所以古时候立言的人有这样的话:“从表面上看来,明道反像暗昧,进道反像后退,平道反像不平。”同样的,上德反像低下的川谷,高洁显荣反似蒙垢受辱,广大的德行反似不足的样子,刚健之德反像怠惰的样子,质朴的德反似易变的样子,其理莫不本源于此。

广大的空间没有可指的角落,伟大的成就大都晚成,天籁的声音无声可闻,没有形象的象,无形可见;大道隐微不可说,没有名称来指明。

上士听到上面这些道理,立刻付之于行动,以期合于道体。因为只有无时不有,无所不在的大道,才能施恩万物,才能无所不成。

老、庄的哲学思想到此已完全表露了出来。到第四十章结束为止,老子的《道经》不但处理了哲学上的实用问题,并且把古版《老子》分为了上下两篇:上篇第一至第三十七章,称为《道经》;下篇由第三十八至第八十一章,称为《德经》。

经过一番研读和分析,可以得到以下的结论:从这些章节的安排来看,《老子》可就“原则”和“实行”两个观点而分为上下两篇。并且,第四十章的描述,更给老子的哲学思想写下了一篇最好的摘要。

至于庄子的思想,虽然在前面几章已提到了不少,但是并没有包括他最好的论说篇章——论生死和限知说在内。论生死这部分,我把它安排在第五十章的精选内解说;限知说在第五十六章将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。若要研究庄子的思想,这两章乃是不可或缺的篇幅。

以下从第四十一至第四十六章讨论的主题,是知足及损益的虚实。有一位古代学者吴澄,曾把第四十一、第四十二、第四十三等章合为一章,他所从事的这种组合法在其他的学者那也曾出现过,一般说来,重组章节可使想法更具连贯性。

一、“大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”

《庄子》之《寓言》

阳子居准备南下到沛这个地方,正巧老子也西行去秦地,他便约老子在沛的郊外相见。但是却在走到梁的时候,遇见了老子,两人便一起走了一程。半路上,老子突然仰头向天,长叹一声说:“起初我以为你还可以教育,现在才知道你实在不堪造就。”

阳子居听了,没有出声。等到了旅舍,双方梳洗完毕,阳子居脱了鞋子,跪着走到老子的面前说:“刚才弟子想请问老师,老师正走着没有空闲,所以不敢问,现在老师有空了,可否告知弟子犯了什么错?”

老子说:“你态度骄傲,目空一切,谁看了都害怕,怎么还敢来接近你?要知道,真正清白的人,不自以为清白,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有污点似的;真有盛德的人,也不自以为德高,反倒觉得自己的德行欠缺了什么似的。”

阳子居听后,面容一变,说:“敬谢老师的教诲。”便躬身退了出去。

阳子居刚来旅舍的时候,店里的客人让路给他,店主为他安排坐席,女主人替他拿梳洗的用具,先来的客人都躲着他,烧饭的厨子也不敢当着炉子站。但是,从他见过老子,并听从老子的劝告后,旅舍的人不但已敢和他随便地争席位,态度也亲热了许多。

序文的引句,乃是采用老子的:“知其白,守其辱。”

第42章强梁者

原文
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

人之所恶,惟孤、寡、不谷,而王公以为称。故物或损之而益,或益之而损。人之所教,我亦教之。强梁者,不得其死,吾将以为教父。

语译

道是万物化生的总原理,无极生太极,太极生阴阳,阴阳二气相交而生第三者,如此生生不息,便繁衍了万物,因此万物秉持阴阳二气的相交而生,这阴阳二气互相激荡而生成新的和谐体,始终调养万物。

人所厌听的是孤、寡、不善,而侯王却以此自称,那是因为得道的侯王深明道体的缘故。任何事物,表面上看来受损,实际上却是得益,表面上看来得益,实际上却是受损。因此,人生在世,应体道而行,不可仗恃自己的力量向大自然称强,否则定得不到善终。前人教我这个道理,如今我也拿来转教别人,并以此作为“戒刚强”的基本要义。

一、“道生一”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“道既有了名称,和本性加起来便成了两个数目;有了一个名称,这两个名称和道的本体加起来,就形成了三个数目。如此类推下去,即使精于数学的人来算都算不清了。”

有关阴阳的运行,请参阅第二十五章之一“宇宙的神秘”,和第二十五章之二“不朽的循环”。

第43章至柔

原文

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无有入于无间。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。不言之教,无为之益,天下希及之。

语译

天下最柔弱的东西,能驾驭天下最强壮的东西。道是无微不入的,这一无形的力量,能穿透没有间隙的东西。因此我才知道无为的益处。但是像这样的道理──不言的教导,无为的益处,天下很少人懂得,也很少人能做得到。

屠夫的寓言:“无有入无间”

《庄子》之《养生主》

有一个厨师替文惠君宰牛,举凡用手抓、用肩扛、用脚踩、用膝抵、用刀割等动作,以及牛的皮肉分离声、刀的割切声,没有一样不合乎节拍,像是《桑林》的舞曲,又像煞了《经首》的节奏。

文惠君不觉赞叹道:“太棒了!你的技巧真是出神入化。“

厨师放下刀来回答:“我所喜欢的不只是手艺,还有道。当初我刚学杀牛的时候,看见的是一只完整的牛;三年后,在我眼中的已不是全牛,而是牛体的关节;而今杀牛,我再也用不着用眼耳来操纵,而只用运神顺着牛体的结构,以刀击开骨节连接的空隙。我甚至可以不碰筋骨和肌肉相连处,更别说去碰大骨了。”

“技术高明的厨子,每年得换一把刀,因为他用刀割肉;普通的厨子,每月要换一把刀,因为他用力去砍骨头;而我的刀用了十九年,杀了几千头牛,刀口却没有厚度,用没有厚度的刀插入骨节间的空隙,活动的空间自然是绰绰有余,这把刀就这样使用了十九年。”

“虽然如此,每当碰到筋骨交错难辨的地方,我还是会特别仔细,集中注意力,慢慢地动手。只要我稍一动刀,牛的肢体就好像堆在地上的土块一样分散开来。然后我提起刀四处看了看,再带着满意的心情,把刀擦净了收起来。”

文惠君听后,恍然说:“由你这番话,我已得到了养生的妙道。”(庄子内篇第三章养生主)

请参看第二章和第五十六章的不言之教,庄子就“以语言传达思想的不当”来说明此观念。

第44章知足

原文

名与身孰亲?身与货孰多?得与亡孰病?是故甚爱必大费,多藏必厚亡。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长久。

语译

身外的声名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,哪一样亲切?身外的财货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,哪一样贵重?得到名利与失掉生命,哪一样对我有害呢?

由此可知:过度爱名,就必要付出重大的损耗;要收藏喜爱的东西,将来亡失的也就更多。只有知足知止,才可不受大辱,不遭危险,而生命也必能得以久存。

一、庄子游于果园

《庄子》之《山木》

有一天,庄周到雕陵果园游玩,看见一只从南方飞来的鹊鸟,翅膀有七尺宽,眼睛的直径有一寸长。这只鸟碰到庄子的额头,停在不远的栗林里。

庄子自言自语道:“这是什么鸟?翅膀大却不高飞,眼睛大却不看人。”

于是提起衣角追了过去,手里还拿着弹弓准备射它。就在这时,一幕景象从他眼前掠过:一只躲在树荫下的蝉,贪图舒适,没有注意到在它身后正要举起臂膀来捉它的螳螂;螳螂只顾着捕蝉,竟没有观察到鹊的窥伺;而鹊鸟为了贪利,也忽略了藏于一边正要捕捉它的庄子。

这一刹那,庄子蓦地心惊道:“物类本是只顾眼前的利欲,而忽略了身后的祸害啊!有心谋害他物的,又何尝不会为自己带来灾害呢?”因此,抛掉弹弓,掉头就走。管果园的人以为他要偷栗子,就追在后面大声斥骂。

庄子回来后,接连三天,心情都不愉快,他的弟子蔺且问他说:“这几天老师为什么不愉快?”庄子回答:“我只顾和外物接触,竟忘掉了自身所处的环境,好像看惯了浊水,突然看到清渊,反倒迷糊起来一样。我曾听先生(老子)说过:'到那个地方,就要守那个地方的风俗习惯。'前日我到雕陵玩,忘了身处的环境,跟着一只怪鹊到栗林里,没想到竟受到果园看守的侮辱,把我当做小偷看待,这就是我不愉快的原因啊!”

二、论丧失本性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因为求名而失去本性的人,就不是有道的人。他不但不能役使世人,反而会被世人所用,就像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胥余、纪他、申徒狄等人,受别人役使,为别人牺牲,反让自己得不到安适。

三、孔子接受道家的忠告

《庄子》之《山木》

孔子问子桑雽说:“我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出境,在宋国遭到‘砍树’的祸患,在卫国受到‘禁足’的耻辱,在商、周穷途潦倒,在陈、蔡又被围困。遭受了这些祸害,使得亲戚疏远了我,弟子、朋友也相继离我而去,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?”

子桑雽答道:“你没有听过假国人逃亡的故事吗?假国亡了,林回抛弃了价值千金的美玉,背小孩亡命他乡。有人问他说:‘你这么做是图钱财,还是怕累赘?如果是为了钱财,那小孩还不如美玉值钱;如果是怕拖累,那小孩又比美玉累赘多了。假如不是这个原因,那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?’”

“林回说:‘留着美玉只不过是图利,小孩与我却是天性的结合。’”

“凡是因利而合的,在遇到灾难时,必会相互抛弃;因天性而相聚,遇到灾难时,必会彼此收容,这两者的差距究竟有多大,实非笔墨可以形容的啊!”

“再说,君子的结交平淡如清水;小人的结交甜美如甘饴。君子以道而合,所以能永远相亲;小人以利而聚,所以能绝情绝义。因此,那偶然结合的,当然也会无故地分离。”

孔子听完后,说:“敬谢你的教诲。”便缓步自得地走了回去。从此,他摒弃了书籍,不再教学生。然而,虽然学生在那里学不到什么,师生的感情却比以前浓厚了许多。(庄子外篇第二0章山水)

四、了解性命之情的人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了解性命之情的人,不做无益于生命的分外事;通达命运之理的人,不做命运勉强不来的事。人须靠物质来强身,但是物质富足却不能强身的人,并不在少数;人有形体才有生命,但是徒具形体却丧失性命之情的人,更是多不胜数。

悲哀啊!我们阻止不了生命的降生,也无法避免生命的死亡。世间的人总以为有了形体,就可以保全生命,然而如果养形保不了性命,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做的事呢?虽然不值得做,却又不能不做,乃是因为那是人分内的事啊!

若想避免养形,就得抛弃世俗之见,不去做分外的事;能够抛弃世俗之见,就不会有系累;没有系累就合于平静之道;新的生命也就随之开始;人只要有了新生,就近于大道了。

那么,为什么要抛弃俗事?为什么要忘掉人生呢?抛弃俗事就不会劳形,遗忘生命,精神便不会亏损,能做到这个地步,也就能与天合而为一了。

天地,是万物的父母。当它的精神与万物相合时,便产生形体;与万物分离,也就复归为始。

在庄子的作品里,有三、四篇关于他轻蔑官职的趣闻,下面给各位介绍其中的两篇。

五、庄子拒绝官职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

庄子在濮水旁钓鱼,楚威王派了两个大夫来看他,并且要他们代传旨意。这两个大夫见到庄子,便急忙说:“大王要把楚国的事托付给你了。”

孔子说:“我从制度上寻求,已经有五年了,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。”

老子再问:“那么,你是如何寻求真理的?”

孔子答道:“我从阴阳变易的道理中寻求,已经有十二年了,仍未得到。”

老子说道:“不错。假如道是可以贡献的,没有一个人不把它当做礼物送给国君;假如道是可以进奉的,没有一个人不把它拿去进奉给双亲;假如大道可以说给人听,那么人们早就告诉自己的弟兄了;假如大道是可以传授的,人们也早就传给了自己的子孙了。

“但是,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得到‘道’,没有别的缘故,实在是因为本心还没有领受到大道的本质,本心不曾领,大道怎会留止?何况在外没有与本心配合的对象,大道自然也难于运行。

“若出自本心,外在不能接受的,圣人就不会拿来传授;若是出于外在其本心又无法接受的,圣人也不会强迫自己来接受。要知道,名声是天下共用的,不可多取,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乱;仁义,是先生的旅舍,只可留宿一夜,若是久居常见,责难也就相继而起。”

第45章清正

原文

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;大盈若冲,其用不穷。

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辩若讷。静胜躁,寒胜热,清静为天下正。

语译

最完满的东西,因物而成,看起来好像有欠缺的样子,但是它的作用却永不会停竭,最充实的东西,因物而有,看起来好像虚空的样子,但它的作用却没有穷尽。

最直的东西,随物而直,看起来好像屈曲的样子;最灵巧的东西,因自然而成器,不强为造作,看起来好像很笨拙的样子;最卓越的辩才,因礼而言,不强事争辩,看起来仿佛是口讷的样子。因此,体道的人,自可做到无为而无不为。

治理天下的人,更当随时体道而行,要明察寒、静可以克服热、躁。 能执守清静无为之道,也就可做人民的模范,使万物各得其所。

第46章走马

原文

天下有道,却走马以粪;天下无道,戎马生于郊。

祸莫大于不知足;咎莫大于欲得。故知足之足,常足矣。

语译

天下有道,人人知足知止,国与国间没有战争,善跑的马拉到田野,作为犁田之用;天下无道,人人贪欲无厌,国与国间争战频仍,所有的马用来征战,甚至连母马都要在荒郊生产,这就象征将有亡国之祸了。

由此看来,祸患没有大于贪得不知足的了,罪过没有大于贪得无厌的了。治国如此,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?只有知足知止,这种知足,才是永远的满足。

老子的书中,常有以内容作为“章名”的标题,本章就是最好的证明,前一章也是如此。当然,章节的区分并不是出自老子之手,而是早期的编注者所为。

我曾在“绪论”中谈到,庄子不常讲知足的观念,或许是他不善传道吧!他也很少提到老子的德行之教—“谦恭”一词。不过,老子的“知足”,也正是庄子轻视物质(财富与地位)享受的另一个代名词。有关庄子“知足”的思想,我只能在庄子全文中发掘出一二稍具代表性的介绍给各位。

一、山雀

《庄子》之《逍遥游》

山雀在深林筑巢,所占不过一根树枝;大鼠到河边饮水,不过把肚子填饱而已。(庄子内篇第一章逍遥游)

第47章求知

原文

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见天道。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

是以圣人不行而知,不见而明,不为而成。

语译

万物万事皆有总原理;天下虽大,若能知天下之所以为天下的道理,不需出户,就可以知天下;天道虽广,若能知天道之所以为天道的道理,不看窗外,就可以知道自然的法则。

如果一定要出户,外看以求知求见,反而会离道愈远,所知愈少。所以明白道体的圣人,不待远求,天下的事理就可知道;不观察外界,就可说出自然的法则;不造作施为,就可使万物自化而有成。

在老子的作品里,有些被近代道家取来研究法术和招魂术的词句,在庄子的著作中出现得尤其多。这个思想的形成,乃是起因于心灵胜过实体的观念。本章和第五十、第五十九章的部分论说都针对此点,提供了某些暗示。

老子稍微提到的“避死与不朽术“,竟成了近代道家稗史的主体。因此,某些超自然的信仰者,更在庄子和列子的作品中,找到了不少证明他们信仰的学说。以下描述的,就是早期的瑜珈术。

一、孔子论“心斋”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颜回说:“我家贫穷,几乎有好几个月不曾喝过酒,不曾吃过荤,这样算不算是斋戒?”

孔子答道:“这是祭祀的斋戒,不是心的斋戒。”

颜回问:“请问什么叫做‘心的’斋戒?”

孔子说:“就是集中精神、专心一致的意思。记着,用耳去听;用心去听,不如以气去听。耳朵听的是没有意义的声音,心意领会的是无常的现象,唯有气才是空虚而能容纳的一切。所谓的真道也就存在于这虚空的境界中。这个‘虚空’便是所谓的‘心斋’。”

颜回又问:“我之所以没有运用此法,是因为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,如果接受了这个方法,就不会有这种自我存在的感觉,那么,这算得上是‘虚’吗?”

孔子说:“这就是心斋的妙处。我告诉你它的原因何在……且看那空虚的地方:因为室内虚空,所以才有光明;因为心神静止,所以吉祥才会聚集。如果心神不能静止,则虽身体静坐,精神仍是奔驰于外的。你还是摒弃心智,让耳目向内集中吧!”(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)

第48章以无为取天下

原文

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。取天下常以无事,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

语译

为学可以日渐增加知见;为道可以日渐除去情欲。能把为学日益的妄念去了又去,减了又减,把知欲都损尽了,最后便能到达无为的境界。既到了无为的境地,便与道同体,自然也就能无为而无不为了。无为何何愁治理不好天下?反之,若强恃自己的智能一意孤行,又何以能治理天下?

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,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”—《庄子·知北游》也有相同的引文。

无为的学说一向不易了解,若以科学的眼光来解释,便是“利用自然达成目的”的意思。就无为的影响力,庄子写了一篇最好的明证:“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,顺始无穷。”—《庄子·人间世》;并再参阅第四十三章之一的“屠夫的寓言”。

第49章民心

原文

圣人无常心,以百姓心为心。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,德善。信者吾信之,不信者吾亦信之,德信。圣人之在天下,歙歙焉;为天下,浑其心。百姓皆注其耳目,圣人皆孩之。

语译

圣人没有成见,而以百姓的意见为意见。百姓善良的,固然善待他们;百姓不善良的,不但不摒弃,反而更加善待他们。因为圣人是各因其用而用之,绝不失其善,这样人人自然都会同归于善。百姓信实的,固然要以信对待;百姓不信实的,更应以诚信对待,因为圣人是只守信实,不知虚伪,惟其如此,所以才能化去虚伪,使人人同归于信实。

圣人治理天下,是无私无欲,无莫无适的。在他的治理下,百姓也是浑朴没有机心,因为圣人对待他们,就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,务期使他们各顺其自然。

老、庄教导贤明的君主,要让百姓自己判决事情,自己生活,而君主本身,不但不能以自己的意见限制百姓的思想,甚至还应以人民的意见来引导自己。

一、圣人接受百姓的意见并据为己有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世俗的人,都喜欢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的相同,而厌恶别人的意见和自己的相反。他们这种好恶的心理,主要还是想胜过别人罢了!但是,他们果真能超越众人之上吗?与其如此,不如听任众人的见闻,以求心灵的安宁,若想徒逞自己的才技,不但胜不了别人,反而还会比不上别人。

治理国家的人,只看见三王治理天下的利益,不见逞才而治的祸患。他们存着侥幸的心理拿别人的国家去求利,又怎么会不因这种心理而丧失别人的国家呢?若想保存别人的国家,可说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。如此一来,丧失国土,恐怕一万个国家都不够丢失的。可悲啊!这是治国的人不知道的事啊!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二、随民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万物虽贱,却又不能不任其自然;百姓虽卑,却又不能不随从。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第50章养生

原文

出生入死,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人之生,动之死地,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盖闻善摄生者,陆行不遇兕虎,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,虎无所措其爪,兵无所容其刃,夫何故?以其无死地。

语译

人始于生而终于死。当人生的时候,四肢九窍都属于生;当人死的时候,四肢九窍也都属于死。再看人生的过程,自幼至死,中间有许多劳动,动必有损,以至四肢九窍也都归向了死地。这是什么缘故?实在是因为愈看重肉体,愈保不住它!

听说善养生的人,在陆上行走,遇不见攻击的牛虎;在军中作战,碰不到杀伤人的兵刃。牛虽凶悍,却无法以角来攻击;虎虽勇猛,爪子也没了用处;刀刃虽利,却难以使用。这乃是因为善养生的人,绝不进入致死的境地。

一些年轻的道家,常把老子的哲学思想拿来当作自己的诗集主旨。有关生之悲哀和死之神秘这方面的感触,老子虽有,却很少提到。而庄子,不但慨叹世俗生命的短促,对死亡的神秘感到迷惑,而且以天赋的诗人文笔,写下了自己的感言。

以下便是庄子最优美的篇章—生死谈。

一、生是死的结束,死是生的开始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谁知道生死两方面的关联性?人所以能生,是因为气的集聚,气聚便是生,气散就是死。生死原是互为循环,我何必为此忧虑?人们喜欢生的神奇,厌恶死的腐臭,岂不知臭腐会转为神奇,神奇又将化为臭腐。万物本就是一体的啊!

二、人类灵魂的颤动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人的灵魂在睡时关闭也好,醒后活动也好,其和环境都脱不了争斗关系。不管那是宽大懒散的人,或深沉狡猾、谨慎小心的人,只要他们心意一动,随之而来的,不是提心吊胆,就是丧魂失魄。

他们的心神像是射出去的利箭,专门窥伺别人的是非以便攻击;又好像突发的咒语,在耐心等候制胜的机会。如此驰逐竞争,使他们的精神像萧飒的秋冬一样,一天天消沉下去,无法自拔,更别说恢复本性。最后,这衰微的心灵日渐枯竭,慢慢走向死亡。

人的心灵,时而欣喜,时而愤怒,时而悲哀,时而欢乐,时而忧虑长叹,时而犹豫固执,时而轻佻放纵,时而张狂作态,好像气息吹进虚寂的窍孔所发出的声音,又像是地气蒸发凝结成的朝氲。

这些变化,日夜轮流替代,呈现在我们眼前,可是遗憾的是不知它们来自何处?如果真能领悟,便不难了解宇宙间生生化化的道理了。

如果没有这些情绪的变化,就没有我;如果没有我,又哪能感觉到它们的演变?可见我与它们是最接近的,然而却又不知它们是受谁的主使。仿佛真有个“灵魂”存在。尽管看不见它的形迹,倒可看到它的作用;尽管看不到它的形状,却知它本来就是真实的存在。

再以人体来比喻:人体具备了百骸、九窍、六脏等各部。在这些成分中,人最喜欢哪一个?是全都喜欢,还是偏爱哪一个?或是把它们当服侍我的臣仆看待?若是臣仆,它们的行为就是被动的,当然就表示有某个“灵魂”在控制它们。

你知道这“真灵”也罢,不知道也罢,对它的真实性并不会有什么增损。人既生,就有形体;有形体,就有死亡。纵然不是立即死去,也不过偷生世上,坐待死神的降临罢了。就这样天天和外来的事物抵触,看着光阴飞逝而过,却又无法阻止,岂不是太可悲了吗?

终身劳碌,见不到辛苦的果实;疲累至死,不知道自己的归宿。这样的人生岂不太可叹、太可怜了吗?有人或认为形体无恙,便不会死亡,但是,这又有什么意思?要知道,形体一旦死亡,精神和心灵也随着毁灭,这才是最大的悲哀!

人生在世,原就是这样迷糊吗?还是只有我迷糊,别人不迷糊?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三、梦见饮酒作乐的人,醒后反遇悲伤的事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、《大宗师》

我怎知道贪生不是迷惑,怕死不是像流落异乡的孤儿?

丽姬是艾地封疆官的女儿,当晋王迎娶她的时候,哭得像个泪人似的。等她到了晋王的宫里,和晋王睡在舒适的床上,吃着美味的菜蔬奶羹,这才懊悔当初不该哭泣。我怎么知道死了的人,不会像丽姬那样,懊悔当初不该求生呢?

梦见饮酒作乐的人,早晨起来却碰到悲伤哭泣的事;梦见伤心痛哭的,醒后反有像打猎那样快乐的事发生。当人在梦境中,并不晓得那是梦;而人生在世深入迷途,又像在做梦一般;人在梦醒后,才知道以前是梦;人死了譬如大醒,那时才知道人生也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。

但有些愚蠢的人,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梦中,还以为自己清醒得很,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。整天君呀、民呀、贵呀、贱呀,喊个不停!真是执迷不悟,心胸狭窄极了。

孔丘和你都在做梦,说你们做梦的我也是在做梦。这些话常人听了,必以为怪异。但万世之后,还怕遇不到一个解开这个道理的大圣人吗?

“古时候的真人,不知道喜爱生存,也不知道憎恨死亡。”

四、人生短促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人生于天地之间,就像白驹穿过石隙一般,转瞬即逝。万物突然生,突然长,又突然地衰退死亡,莫不是顺着自然的变化而来。但生物却因此而哀伤,人类更因此而悲痛。其实,离开人世就好像解开自然的束缚,毁坏自然的剑囊一样,魂魄[9]走向哪里,形体也跟着走向哪里。

五、孟孙才的死:本身就是一场梦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颜回问孔子说:“孟孙才的母亲死了,他没有掉眼泪,心不觉难过,居丧不悲哀。三种悲哀的表示,他一项都没有,反而以善于居丧闻名鲁国,这不是虚有其名吗?”

孔子答道:“孟孙才已经尽了居丧之道,他比知道丧礼的人更精进了一层。丧事本应简化,只是世俗难以办到,而他已经有所简化了。他不知什么是生,什么是死;不知迷恋生前,也不知追求死后;仅把生死看做物的变化,一味听从那不可知的演变而已。”

“人的形体无时不在变化,哪能晓得那不变化的是什么。人的精神是不变的,又哪里晓得那形体已变化了呢。我和你还是在梦中啊!孟孙氏突然遇着形体上的变化,却不以此连累他的心神。他以为,形体上的变化并不是真死,而是搬了新居。他之所以哭,乃是随别人哭而哭,他的心却是毫无感觉可言。”

“人们常以暂有的形体说道:‘这是我!这是我!’其实,这个‘我’果真是自己吗?譬如你曾梦作鸟在空中翱翔,梦作鱼在水底戏游,那么在这里和我谈话的你,是醒着的你?还是做梦的鱼鸟?”

“偶然碰到如意的事,来不及笑;真正从内心发出的笑声,事先也来不及安排。因此,唯有安于造物者的安排,忘却生死,顺着自然的变化,才能进入虚无的境界,与天合为一体。”

六、庄子梦为蝴蝶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从前,我(庄周)曾经做过一个梦,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蝴蝶,在花丛间高兴地飞舞着,那时候的我,丝毫不知自己就是庄周。醒来后,看见自己仍是人形,不觉迷惑半晌:到底是我做梦变成蝴蝶呢?还是蝴蝶做梦变成我了?我和蝴蝶一定有分别了。

但在梦里,我和蝴蝶,何尝有分别?说我是蝴蝶可以,说蝴蝶是我又有什么不可?这就叫做“物化”—形象的变化。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七、广成子论不朽

《庄子》之《在宥》

黄帝在位十九年,教令通行天下,民心因而归向。有一天,黄帝听说广成子在崆峒山上隐居,便亲自去看他,说:“听说先生已经达到至道的境界,请问至道的精气是什么?我想用天地的精气,助长五谷的成熟,以养百姓;又想调和阴阳,以顺万物的情性。”

广成子说:“你所问的,是万物的本质;你想做的,却是摧残万物。自你治理天下以来,云气没有集中就下雨;草本没有枯黄便凋落;日月的光辉,也逐渐昏暗不明。像你这样浅陋的心志,又有什么资格来谈至道的境界?”

于是黄帝躬身而退。回去后,便抛弃了王位,盖了一间清静的小屋,坐在洁白的茅草上静思。这样过了三个月,他又来拜望广成子。

广成子朝南而卧,黄帝顺着下风,跪行而上,深拜叩头说:“先生已达至道的境界,请问如何修身才可以长久生存?”

广成子惊奇地坐起来,说道:“问得好!来!我告诉你至道的境界。至道的精气,幽远而不可穷究;至道的极境,细微而无法看见。”

“不要求去看,不要求去听,专一精神,清静无为,形体自然会走向正道;必定要静寂,必定要清心,不要劳动你的形体,不要动摇你的精神,自然就可以长生。”

“因为,眼睛不看,耳朵不听,心里就不会思虑,精神自会与形体冥合,形体也就长生了。不要动摇你的心志,不要因外物而动心,因为多用心智,乃是祸害的根源。”

“如果能做到这些,我定助你上太虚的空中,进至阳的境地;我还会引你到幽远寂寥寥寥的至阴之地。天地万物各有功用,阴阳两气也各守其根!你只要注意修身,万物自会茁壮,又何必劳心为它经营?我就是因为专处于恬淡的境地,所以至今一千二百岁了还不见衰老。”

黄帝再三叩头说:“广成子可说是和天同体了。”

广成子又说:“来,我再告诉你:万物的变化没有穷尽,世人却以为有终始;万物的变化不可测量,世人却以为是有极限。得到我'道'的人,在上可以为皇,在下可以为王;丧失我'道'的人,活时只能看日月之光,死后也不过是一堆土壤。”

“如今万物生于土地葬于土地,而我却要带着你,经无穷的道途,游无垠的旷野。我和日月一样光明,和天地同样长久。在我之前,万物泯然而不知;在我之后,万物更是昏暗而无识。众人认为有生有死,所以必有死尽的一天;唯有了解生死如一的我,方能永远长存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一章在宥)

八、至道的人不会受到伤害

《庄子》之《秋水》

河伯说:“既如此,道有什么可贵的呢?”

北海若答道:“知道大道的,必定通达事理;通达事理的,必能明白权变;明白权变的人,不会让外物来伤害自己。至德的人,火不能烧死他,水无法淹死他,寒暑也损害不了他,禽兽更伤不了他。这并不是说靠近它们而不受损伤,乃是因为他能辨别安宁和危险;安守穷困和通达;进退都非常小心,所以才没有物能伤害他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七章秋水)

第51章玄德

原文

道生之,德蓄之,物形之,势成之。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,德之贵,夫莫之命而常自然。故道生之、德畜之、长之育之、亭之毒之、养之覆之。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,是谓玄德。

语译

道为天下之母,所以万物皆从道生,随之便有了蓄养之德;既生既蓄,物才能为物;物既为物,自然就有了貌像声色;物既成形,则形形相生,产生了无穷尽的万物;这一切的形式,乃是由于一个名叫“势”的力量在其中操纵。

万物既从道生,所以莫不尊道;既受德蓄,所以莫不贵德。但是道虽尊,德虽贵,却不自以为尊,自以为贵。它施于物的,并不是有心命物,而是让物各自为生,各自以蓄。

所以说,道虽化生万物,德虽蓄养万物,虽长育、安定、覆养万物,却是化生而不为己有,兴任而不恃己能,长养而不自以为主宰。像这样微妙深远的力量,就是玄德了。

“万物受它的蓄养,却不知它是什么,这个它就是本根。了解本根的道理,便可通达于天地。”—参阅第六章之一(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)。

“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”,在庄子《达生篇》中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文句。

第52章袭常道

原文

天下有始,以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;既知其子,复守其母,殁身不殆。塞其兑,闭其门,终身不勤。开其兑,济其事,终身不救。见小曰明,守柔曰强。用其光复归其明,无遗身殃,是谓袭常。

语译

天地万物都有本源,这个本源就是道;道创生天地万物,所以也是天地万物之母。既能认知天地万物之母的道,就可以认识天地万物,既能认识天地万物,又能秉守这个创造天地万物的道,那么,终身就不会遭到伤害,没有任何危险了。

若以道为依归,便不可妄用聪明,应该守其母,知其子,这样一来虽万物纷纭于前,也可相安无事,终身不劳; 若妄用自己的聪明,专恃自己的才能,那就终身无可救治了。

能察见微小的道根,守住柔弱的道体;再以道根之小为明,道体之柔为强,方不致祸及本身。也就是因道而行,凡事必可“无为而无不为“的道理。

本章由“母”提到万物之源的“道”,再从“子”谈到宇宙万物,这一连串的叙述,正是道显现的形态。若能了解宇宙万物来自同源的道理,精神方面便可获得“压倒万物之性”的解放。

一、论“万物为一”的知与不知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只有得道明达的人,才能了解这通而为一的道理。人们不知道这个道理,反劳心费神去求道的一贯,却不知万物本就没有什么分别,这种情形和“朝三”的意思又有何不同?什么叫做“朝三”呢?

据说从前宋国有个养猴子的老人,分栗子给猴子吃的时候,先向它们说:“早上吃三个,晚上吃四个。”猴子以为太少,全都发起怒来。老人换个语气又说:“那么,早上吃四个,晚上吃三个。”猴子听了,都高兴得跳了起来。其实,数量不曾改变,只是利用猴子喜怒的情感来顺应它们罢了。这和固执己见、劳神求“一”的心理有何分别?

所以圣人调和万物,以自然去平息是非的争论,使物、我各得其民,并行不碍。

二、道通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道是通而为一的,而万物的生成就是毁灭。万物所以毁灭的原因,就是在区别万物的时候,它们已违反了道通为一的原则,而各备其体。人本就各备其体,所以只知心驰外物,不知返回本源,其结果不是自以为得,就是迷灭了本性。自以为得,不过是得到死的预兆;徒具形体,没有本性,宛如行尸走肉,只可说是鬼的一种罢了。

唯有那能以有形的身体,达到忘我境界的人,心灵才能得到安定。(庄子杂篇第二三章庚桑楚)

三、圣人随物而安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圣人任凭物性的本根,不违反物性来顺从自己; 众人违反本性去追逐外物,却不使物性来顺应自然。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第53章盗夸

原文

使我介然有知,行于大道,惟施是畏。大道甚夷,而民好径。朝甚除,田甚芜,仓甚虚,服文彩,带利剑,厌饮食,财货有余,是谓盗夸,非道也哉!

语译

假若我稍为有些认识,那么,行于大道时,必定小心谨慎,唯恐走入邪路。奇怪的是大道如此不稳,而人君却喜欢舍弃正路,去寻小径邪路前行。

因为人君不遵守大道,结果才使朝政腐败混乱,田地荒芜,仓廪空虚。此外,他又外服锦绣纹彩来修饰外表的美观;身带利剑来夸耀自己的强悍,一心只知目前的享受,只顾自己的财货有余,不想往后的艰难岁月。

这样的人君,真可称为强盗的头目,同时也必然教人民为盗。教人为盗的,不但不合乎大道,反损毁了大道,这是在自取灭亡啊!

一、为猪设想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主祭官穿着礼服来到猪圈前面,向要祭祀的猪说:“你讨厌死吗? 我饱养你三个月,十天戒、三天斋,然后用白茅铺座位,把你的肩臀放在雕饰的祭器上,难道你还不愿意有这份殊荣?”

接着他假想自己是猪的话,一定会这么回答:“我宁愿你用糟糠养我,只要能把我放在牢圈里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
但是,当他为自己打算时,便无所谓牢笼,凡能让他“生时富贵,死有棺柩“的事,他都愿意去做。他为猪打算,不愿做;为自己打算,却愿为。猪和他究竟有什么不同?(庄子外篇第一九章达生)

二、论至乐

《庄子》之《至乐》

天下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快乐?有没有保身活命的方法?答案是有,只是世人不知如何取舍罢了!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,应该依据什么,避免什么,保守什么,离弃什么,喜爱什么和厌恨什么。

人们赞美的是:长命,富贵和幸运。喜欢的是:身体的安适,饮食的合口,装饰的华丽,色欲的满足,音乐的悦耳。所厌恨的是:穷困和卑贱,死亡和疾病。引以为苦的是:身体不得安逸,嘴吃不到美味,身穿不着华服,眼看不到美色,耳听不到悦音。

如果得不到这些形体上的满足,人们就开始忧愁起来。唉!这么费心为形体着想,不是太愚蠢了吗?富人劳苦身体,勤奋做事,积了不少钱财,自己却不能完全使用,这是在苛虐自己的形体。贵人夜以继日为自己地位的安危着想,这是在疏忽自己的形体啊!

而世上的人既有生,总离不了忧愁,年寿愈长,忧虑也就愈久,却又不能立即就死,若是这样保存生命,未免太悲苦了。

烈士受天下人称善,却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。我不知道这个善,是真善还是不善。若说他是善,为何他连自己的生命都保不住?若说他不善,他却又能保存别人的生命......

如今世俗所做的事,和他们所说的快乐,我不知那究竟是真的快乐,还是假的快乐。看那世俗所喜欢称道的和群起争赴的事,都像是迫不得已而为的样子,可是他们嘴里还不住地说道:“这是快乐。”我既不认为那是快乐,也不以为那是不快乐。那么,世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快乐呢?

我以为清静无为是真快乐,而世人又认为这太苦了。所以说:“真正的快乐,是忘却一切形体上的快乐;真正的荣誉,是离弃一切美好的荣誉。”(庄不外篇一八章至乐)

第54章身与邦

原文

善建者不拔,善抱者不脱,子孙祭祀不辍。

修之于身,其德乃真。修之于家,其德乃余;修之于乡,其德乃长;修之于邦,其德乃丰。修之于天下,其德乃普。故以身观身,以家观家,以乡观乡,以邦国观邦,以天下观天下。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!以此。

语译

天下有形的东西,容易被拔去;有形的执着,容易被取走。唯有善于建德持道的人,建于心,持于内,也就不能拔去了。若能世世遵从这个道理而行,则社稷宗庙的祭祀,必将代代相传不绝。

拿这种道理贯彻到修身,必定内德充实,不需外求;身既具备以道理,再贯彻到治家,则必德化家人而有余;以此德行贯彻到治乡,必能德化乡人而受尊崇;以之贯彻到邦国,必能德化邦国而丰盛;以之贯彻到天下,也势必能普遍地德化天下人。

德行既修,便可以我一身观照各人;以我一家,观照其他各家;以我一国,观照其他各国;以我现在的天下,观照现在和未来的天下。至于谈到我何以能够知道天下的情况呢?那就是由于这一道理。

本章前两句的意思,主要是对“可见的策略”采不信任的态度。这个意思,特别是在第二十七章的开始,描写得极为详细。

“要防备开箱、探囊、倒柜的小偷偷窃,必定要把箱柜等东西用绳子绑好,用锁锁好;这么做的人,便是世上所谓的聪明人。但是,一旦大盗来了,背着柜,提起箱,挑着行囊而跑,他还唯恐绳子捆得不紧,锁拴得不牢呢。“—第十九章之一(《庄子·胠箧》)

一、孔子观人的九种特征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孔子说:“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,比天道还难推测。天还有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的变化和早晚的区别;人的内心却深藏在外貌的后面,叫人无法了解。

有的人外貌谨慎,行为却傲慢无礼;有人貌似聪明,却满肚子愚鲁;有人形貌顺从,内心却轻佻无比;有貌似坚强,内心软弱的人;也有貌似宽静,内心急躁的人。这些人饥不择食地急急趋向仁义,又像避热逃火地迅速舍弃了它。

因此,君子要任用某人时,必得先用下面几种方法来试探他是属于哪类的人:远离他,看他是否忠心;亲近他,看他是否有礼;吩咐他做繁杂事,看他是否有才能;突然问他,看他是否多智;限定期限,看他是否守信;委托钱财,看他有没有仁心;告诉他危险的事,看他会不会变节;让他酒醉,看他是否守法;处于混杂的地方,看他是否会。有这九种试验,是否是不肖之徒便可以看出来了。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第55章赤子之德

原文

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。毒虫不螫,猛兽不据,攫鸟不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,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,精之至也。

终日号而不嗄,和之至也。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。益生曰祥。心使气曰强。

物壮则老,是谓大道,不道早已。

语译

含德深厚的,可以和天真无邪的婴儿相比。至德是柔弱和顺的,赤子也是如此。他不识不知,无心无欲,完全是一团天理的组合,所以毒虫见了不螫他,猛兽见了不伤他,鴚鸟见了不害他。他的筋骨虽很柔弱,但握起小拳来,却是很紧。他并不知雌雄交合的事情,但其小生殖器却常常勃起,这是因为他的精气充足的关系;他终日号哭,嗓子并不沙哑,这是因为他元气醇和的关系。

调理相对的事物叫做醇和,认识醇和的道理叫做常;常是无所不至,所以认识它就叫做明。以常道养生,含德自然是最厚。若不以常道养生,含德自然是最薄。若不以常道养生,纵欲不顺自然,不但没有好处,反会招来祸患。欲念主使和气就是刚强,刚强总是支援不了多久的。

道是以柔为强,若是勉强为强,便不合道的叫做物,物由壮至老,由老至死,便是因为它强为道的缘故。因此,真正道的强,柔弱冲和,比如赤子,任何东西都加害不了它的。

庄子最受人喜爱的格言便是对“全性”、“全德”、“全才”、“全形”的描述,这和老子“守其性”及“力量之源”的思想,完全相符。

他们都以“赤子”和“小牛”作为“纯德”的征象,这个征象也就是圣人的“全德”。另外,庄子还借用“丑者”和“残缺者”,为“身体的不全”和“精神的至善”两方面,作了一个对照。

一、全才:哀骄它

《庄子》之《德充符》

鲁哀公问孔子说:“卫国有一个面貌丑陋的人,名叫哀骀它。不但男人和他相处,都不想离开他,甚至见了他的妇女,也向父母要求说,与其做别人的妻子,不如做他的妾。因此,他的妻妾不下数十位,而且还有继续增多的可能。”

“不曾听说他倡导过什么,只见他一味地应和人而已。不但如此,他既没有权位救别人的灾难,没有爵禄去养活别人,面貌又丑陋不堪,除了应和别人外,只有‘不思索身外的事’这样的特长。那么为什么见了他的男女都如此亲附他呢?想必他一定有异乎常人的地方吧!”

“于是,我把他召来一看。果然面貌丑得惊人。可是,和他相处不到一月,我便发现他有过人之处;不到一年,我竟万分信任他了。那时国家正没有主持国政的大臣,我就想请他来担任这个职务。他既不答应,也没有推辞,但没有多久,他就离开了。为此我难过得不得了,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,直觉得世上已没有可以和我共欢乐的人。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?”

孔子说:“我曾经到楚国去,恰巧看到一群小猪在吃母猪的乳。它们吃了一会儿才发现母猪是死的,顿时吓得四处乱窜,这是因为母猪没有知觉,不像活的时候那个样子的缘故。可见小猪爱它们的母亲,不是爱它的形体,而是爱那主宰形体的精神。”

“譬如:为阵亡的武将举行葬礼时,不用布衣装饰棺木;犯刑砍断脚的人,不喜爱鞋子。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。做天子的妃妾,不剪指甲,不穿耳洞;娶妻的仆从,只在宫外服役,不得再在天子跟前侍奉。为了要求形体的完全,普通人都须做到如此的地步,何况那德行完全的人?”

“现在哀骀它没有说什么,却得到了别人的信任;没有立什么功,却得到了别人的敬佩;甚至还使得别人把国政交给他,犹唯恐他不肯接受,这必定是才全而德不外露的人。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二、全德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纪淆子替齐王饲养斗鸡,养了十天,齐王问他可不可以斗了。

纪淆子回答说:“还不行。鸡性骄矜,自恃意气,还不能使用。”过了十天,王又来探问。

纪淆子回答说:“还不可以。它一听到声音,看见影子,就冲动起来了。”

又过了十天,王再来探问。纪淆子回答说:“仍然不行,它的眼睛还有锐气,气势也还太强。”

十天后,王又来探问。纪淆子终于答道:“可以了。它听到别的鸡在叫,已经毫无反应。你看它,俨然一副木鸡的神态,这正表示它的德行已经完备。现在没有一只鸡敢跟它应战,即使想向它挑战,看到它这副神情,也必定吓得回头就跑。”

三、新生的小牛:专一的秘诀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啮缺(尧时的老师)向被衣问道,被衣回答说:“你只要端正形体,专一视听,自然的和气就会来到;放摄知识,专一思想,神明也自会来栖止。若能做到这些,你不但能表现出美好的德行,与大道化合,更会像初生的小牛一样,不会去研究事物的所以然。”

四、影子、形体、精神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影边问影子说:“你一会儿走,一会儿停,一会儿坐,又一会儿站,怎么一点独立的性格也没有?”

影子回答说:“那是因为我有依赖性,所以才会这个样子。我所依赖的东西,同样也须依赖别物。这就好像蛇须靠它肚下的皮才能行动,蟑须靠它的翅膀才能飞行一样。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会儿做这件事,一会儿又做那件事。”

关于影边和影子的对话,有人这么解释:前者依后者,后者依形体,形体再仰赖精神的移动。另一派解说是,影子说:“我和蛇或蝉蜕一样,是类似形体的空壳。”这个意思似较前者更为妥当。

五、论“不增益自然的本性”

《庄子》之《德充符》

庄子说:“我所说的无情,乃是不因为好恶损伤自己的天性,只随自然的变化,而不以人为来增益自然本性的人啊!”(庄子内篇第五章德充府)

第56章无荣辱

原文

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塞其兑,闭其门,挫其锐,解其纷,和其光,同其尘,是谓玄同。故不可得而亲,不可得而疏,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贵,不可得而贱,故为天下贵。

语译

智者晓得道体精微,所以不任意向人民施加政令;好施加政令的人就不是智者。 塞绝情欲的道路,关闭情欲的门径,不露锋芒,消解纷扰,含敛光耀,和尘俗同处,这就是玄妙的齐同境界。 修养能达到这种境界,就不分亲疏,不分利害,不分贵贱。 能够超越这种亲疏、利害、贵贱的,才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人。

一、知道的人不谈道,好谈道的人不知道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、《天道》

世人珍视的大道,是文字的记载;文字的记载不外乎语言,所以说珍视文字,实际上就是珍视语言。语言重视的是内容和意义,有的意义可以表达,有的意义却是语言表达不出的。世人因重视语言便把它记载在书中,以文字流传下来,殊不知这种文字实是毫无价值的。

我之所以不珍视它,实在是因为他们所看重的东西,并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,最珍贵的东西往往是言外之意啊!眼睛看得见的是形体和颜色,耳朵听得到的是名誉和声闻,这一切在人们的心里,竟成了洞穿大道的媒介物。事实上,那形、色、声、名根本无法助人探得大道的实情。

因此,知“道”的,不谈道,好谈道的,便不知“道”,世人又岂会知道这些道理?

一天,桓公在堂上读书。车匠在园里制轮,听到了桓公的读书声,车匠放下工具走向堂上,问桓公说:

“请问陛下在看什么书?”

桓公回答:“是圣人的言语。

车匠问:“圣人还活着吗?”

桓公说:“已经死了。”

车匠说道:“那么殿下读的,是古人的糟粕罢了!”

桓公怒道:“寡人读书,由得你这个车匠随意批评吗?有理由还可以,没理由你就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车匠说:“就以我做的事来比喻吧!做的轮子太紧,便转不动;太松,又会不牢固。要做得恰到好处,必须心手合一才可。但是这种心手合一的感触,不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把这门手艺传给儿子,让他继承我衣钵的缘故,以至我年已七十,还在这里制轮。”

“古人和他那不能传授的东西,都已经消失了。陛下读的岂不就是古人遗留下来的糟粕?”

每个人都知道:从没有形体到有形体,叫做生;从有形体到没有形体,叫做死。但是,人们仍不停地议论着这件事,唯有那求道的人才忽略了它。因此,一个真正明白大道的人是不议论的,议论不停的人,便求不到大道。

二、“不谈道”是很困难的事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庄子说:“了解道很容易,要想不说出来,就困难了。知‘道’而不说,便合乎天然;知‘道’而说出来,就是随顺人为。古代的人合乎天然,而不去做人为的事。”(庄子杂篇第三二章列御寇)

三、“知”的相对论

《庄子》之《齐物论》

啮缺问王倪说:“你知道万物所以相同的原因吗?”

王倪说:“我怎会知道?”

啮缺又问:“你不知道自己不知吗?”

王倪说:“我哪里知道?”

啮缺又问:“这么说,就没有人知道了吗?“

王倪回答说:“我怎么会知道。虽然这样,我还是试着说给你听吧! 试想,我如果说知,怎么知道我所说的'知'是不知? 我如果说不知,怎么知道这'不知'其实就是真知?”

“再说,人睡在潮湿的地方,就会腰酸背疼,患上半身不遂的病,那么泥鳅会不会这样呢?人住在树上,就会吓得发抖,恐慌得不得了,那么猿猴会不会这样呢?你以为人、泥鳅、猿猴这三者,谁的住处最恰当?”

“人吃蔬菜和肉类,麋鹿吃青草,蜈蚣爱吃蛇脑、猫脑,猫头鹰和乌鸦爱吃死老鼠,你以为人、兽、虫、鸟这四者,谁的口味最合适?”

“雄猿和雌猿做配偶,麋和鹿做配偶,泥鳅和鱼做配偶,当这些物类看见了世人认为最美丽的毛嫱和丽姬时,不是避于水底,就是飞向高空;不是奔入暗处,就是逃向深林。你以为人、鱼、禽、兽这四者,谁才是最完美的?”

“照我看来,仁义的标准,是非的途径,纷然错杂,实在是无从分别啊!”

啮缺又问:“你既然不知是非的分别,难道至人也不知吗?”

王倪答道:“至人是神灵,山林焚烧,他不觉得热;江河冰冻,他不觉得冷;疾雷狂风,震动了山,掀起了海,也不会使他惊惧。”

“驾着祥云,乘着日月,遨游于四海之外,与大自然的变化合为一体,生死再也控制不了他,何况那是非利害的区别,他当然更是不会放在心上了。”(庄子内篇第二章齐物论)

“不知道的人是真知,知道的人反而是无所知,那么谁才知道那不知的知呢?”—第一章之一(《庄子·知北游》)。

四、玄德

《庄子》之《胠籯》

“削除曾参、史鰌的忠信行为:封闭杨朱、墨翟的浮诞口辩,抛弃仁义礼乐之说,天下人的道理才能达到‘玄同’的境界。”—十九章之一。

五、爱憎不至,得失不临

《庄子》之《逍遥游》

宋荣子这个人,即使世上的人都称赞他,他也不会因此而得意;世上的人都毁谤他,他也不会因此而沮丧。因为他能认清内外的分际,了解荣辱的真正内涵。

本章提到的哲学家,乃是宋荣。参阅序文。

第六篇统治的理论

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无欲而民自补。

第57章治术

原文

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以无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哉?以此:天下多忌讳,而民弥贫;朝多利器,国家滋昏;人多伎巧,奇物滋起;法令滋彰,盗贼多有。

故圣人云: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无欲而民自扑。

语译

治国者以正不以奇;用兵者以奇不以正。然而以正治国,虽是合于正道,仍是有为而治,以奇用兵,仅止于暂应一时之变;若用正奇这两者来治天下就不合适了,我何以知道会这样呢?只要从下面几个无为而治的反面情形来看,就可以明白。

天下的禁忌太多,人民动辄得咎,无所适从,便不能安心工作,生活愈陷于困苦。人间的权谋愈多,为政者互相钩心斗角,国家就愈陷于混乱。在上位者的技巧太多,人民起而效尤,智伪丛生,邪恶的事层出不穷。法令过于严苛,束缚人民的自由太过,谋生困难,盗贼就愈来愈多。

因此,圣人有鉴于此,便说道:我无为,人民便自我化育;我好静,人民也自己走上正轨;我无事,人民便自求多福;我无欲,人民也就自然朴实。

第五十七、五十八、五十九、六十等章表达的思想,都牵涉到“民干政的危险”。主要的原因,便是人们知识的增长,把混乱带进了世界。至于怒斥“人性堕落”和“狡猾、伪善的滋长”等思想,请参阅第十八、十九、二十八、三十八等章。

一、机械的坏影响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子贡到南方的楚国游玩,返回晋国的途中,路过汉阴,看见一个在菜园种菜的老人,打通了一条隧道到井边,极为辛苦地抱着瓮罐盛水来灌溉,只见他费了大半天的工夫,却没有得到多大功效。

于是,子贡忍不住说道:“有一种抽水的机器,一天可以灌溉百亩的菜圃,出力少,功效又大,先生为什么不用呢?”

灌园的老人抬头看了看子贡,问道:“那是什么模样?”

子贡回答:“那是木头做的机器,后面重前面轻,引水的时候,不必费力,井水就自然地急速流出,这种机器叫做槔。”

灌园的老人脸色变了变,笑着说道:“我的老师曾经说过,用机械做事的人,必定有机谋巧变的心思;有了机谋巧变的心思,便破坏了纯洁的天性;天性损毁,心神就不定;心神不定的人,离道就远了。我并非不知道用机器,而是认为这么做是羞耻的事。”

子贡听了,惭愧地低下头来。过了一会儿,灌园的老人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子贡答道:“我是孔子的弟子。”

老人又说:“你不是那个自认博学又自比圣人,想超越众人,而又独自在那里弦歌哀叹,向世人炫耀名声的人吗?假如你能去掉神气,隐灭形体,还有接近大道的希望。否则,你连自己都不知怎么处理,还能教天下人吗?你快去吧!不要耽误了我的正事。”

子贡满脸愧色,茫茫然若有所失地走了三十里,心神才安定下来。

他的弟子问他说:“刚才那个人是做什么的?为什么老师跟他谈过话后,脸色都变了,而且还整天不自在?”

子贡说:“我以为天下只有孔夫子一人而已,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人。我曾听老师说过:人应求事能成,只要用力少,获得的成就多,就是圣人之道。如今我所听到的道理竟不是这样,而是能够执守大道的人,道德才完备;道德完备的人,形体就不亏损;形体不亏损,精神才专一;精神专一,才是圣人的大道啊!”

“这个人和普通百姓一样地生活,行为醇和,道德全备,凡是不顺他心志的地方他不去,不合他意愿的事情他不做。若是全天下的人都称誉他,他不会引以为傲;全天下人都毁谤他,他也不会放在心上。像这样天下的毁誉对他都没有影响的人,才是全德的人啊。”(庄子外篇第一二章天地)

二、犯罪的原因

《庄子》之《则阳》

柏矩向老聃学道。一天,他请求老子说:“请老师带我们四处游历一番。”

老聃回答说:“算了吧!天下都是一样的啊!”

柏矩再三要求,老聃只好答应道:“好吧!你想先去哪里?”

柏矩说:“先到齐国。”

他们一到齐国。看见一具死囚的尸体横卧在地,老聃推正了尸体,脱下朝服为他盖上,然后呼天而哭道:“你呀!你!竟首当其冲地逃开了天下最大的灾难。”

接着他又说:“莫不是为盗?莫不是杀了人?世事大多有了荣辱,才有弊病;有了积财,才有争夺。如今治理天下的人,不断地建立荣辱,聚集财货,穷困人体,要想逃避这些弊端,怕是不容易了。”

“古代统治天下的人,若有功绩,都认为那是百姓辛劳的结果; 若有过失,就以为那是自己造成的。 同时,他还认为,政治之所以畅行,是因为百姓能守法; 政治之所以阻塞,是因为自己的罪过。 只要看百姓受饥受寒,便一再责备自己的不周到。”

“现在就不同了,在上位的人,故意隐藏事物,以此来责备百姓的无知;故意想出困难的事,来惩罚那些惧不敢为的人。他加重责任,以处罚那不能胜任的人;限期到远地,以诛杀那不能到的人。”

“百姓的智慧已难应付这些法规,于是虚伪随之而生。试想,统治者无日不在欺骗百姓,百姓又怎能不欺骗统治者呢?当一个人的力量不足时,就产生虚伪;智慧不足时,便产生欺诈;财用不足时,就开始偷窃。这本是最自然的事。但是,使百姓沦为盗贼的责任,该由谁来负啊?”

“我无为,百姓才能化育自己。“—第三十七章之二(《庄子·天地》)

第58章政闷

原文

其政闷闷,其民淳淳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祸兮福之所倚,福兮祸之所伏。孰知其极?其无正。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。人之迷,其日固久。

是以圣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刿,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

语译

治国者无为无事,一国的政治看似混浊不清,其实有人民因生活安定,其德反而淳厚。治国者有为有事,一国的政治看似条理分明,其实人民因不堪束缚,其德反而浇薄。所以灾祸的里面,未必不隐藏着幸福;而幸福里面,未必不潜伏着祸根。这种得失祸福的回圈,是没有一定的,谁能知道它的究竟呢?

就好像那本是正直的东西,突然间竟变作了虚假;那本是善良的东西,突然又化作邪恶一样。世人看不透这个道理,每每各执己见,以己见作为是非取舍的标准。他们陷在这往复回圈的圈子里,不能自拔,已为时很久了。

唯独得道的圣人,才能跳出这个圈子,能无为而为,以无事为事,方正而不戕人,锐利而不伤人,直率而不放肆,光亮而不刺耀。既伤不到自己,也伤不到别人。

第59章如啬

原文

治人事天,莫若啬。夫惟啬,是谓早服,早服谓之重积德;重积德则无不克,无不克则莫知其极,莫知其极,可以有国;有国之母,可以长久,是谓深根固柢,长生久视之道。

语译

治理国家修养身心,最好的方法,莫过于爱惜精神,节省智识。因为只有爱惜精神,节省智识,才能早作准备,早作准备,就是不断地积德;能够积德,就没有什么不能胜任的,既没有什么不能胜任的,就无法估计他的力量,无法估计他的力量,就可以担负保家卫国的责任。掌握了治理国家的道理,就可以长久站稳。这就是“根深蒂固”,“长生久视”的长久之道。

或许导致近代道家研习法术的根由,就是老子在这第五十九章最后一句所说的话。事实上,从老子的自然玄同说,到努力成仙的法术的演变过程,本是最自然的发展。因此,中国历史上的道家,充满了“不朽”的神话故事,那些习法术的道士,更成了人们眼中的“活神仙”。

庄子曾特别详细地介绍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术语,比方:“内省”、“道引”、“养神”和“吸气”。这种术语很容易叫人联想起印度的瑜伽术。

我选了一些庄子“论不朽之崇拜”的作品,在下文中介绍给各位读者。

一、养神术

《庄子》之《刻意》

山林隐居之士,看破红尘及投水自杀的人,追求的是:磨炼意志使行为高尚,脱离现实而与众不同,发表高论而怨叹怀才不遇。这些乃是标榜清高的一群人。

清平治世之士,教诲化人及四处游历的人,追求的是:施行仁爱、节义、忠诚、信实、恭敬、俭朴、推举、辞让的美德。这些人乃是一些勤于修身的学者。

朝廷之士,忠君爱国及功勋盖世的人,爱慕的是:建大功,立大名,制定君臣礼仪,匡正上下名分。这些人乃是治理国家的政客而已。

江海之士和避世闲居的人欣慕的是: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居住,闲来钓鱼为乐。至于像彭祖寿考这类导引练气、养护身体的人,所喜好的则是:修炼、呼吸、吐纳、倒挂树上若熊、伸足空中若鸟等保身长命的技巧。

如果能做到“不磨炼意志而行为自然高尚,不称说仁义而自然有修为,不建功立名而天下自然太平,不隐居于江海而自然优游闲散,不导引练气而自然身强命长,忘记一切,淡泊无欲,而所有美好的事都会随之而来”的境界,才算是天地的正道,圣人的美德啊!

所以说,恬淡、寂寞、虚静、无为,是天地的根本,道德的本质。圣人安静无为则平易,平易则恬静淡泊。若能如此,忧患邪气便不会入侵,也因此才能道德完备而不会神亏气损。

所以说:圣人生随自然,死随万物;静时和阴气一样地寂寥,动时若阳气一样地运行;不兴福,不起祸;有了感触而后接应,外物逼来而后周旋;摒弃智慧的技巧,以顺从自然的常理。

惟其如此,他才没有灾害,没有物累,没人批评,也没有鬼神的责罚。他生时无心,浮游于世;死时像休息般的静寂,没有思虑,没有预谋;光亮而不显耀,诚信而不必事先约定。因此他睡时不会做梦,醒时没有忧愁,终日神清气爽,魂魄不疲......

所以说,纯净而不混杂,专一而不变动,淡泊无为以顺应自然,才是养神护气的至道。(庄子外篇第十五章刻意)

二、才全

《庄子》之《德充符》

哀公问:“什么叫做才全?”

孔子回答:“生死、得失、贵贱、贫富、君子、小人、毁誉、饥渴、寒暑等,全都是事物的变化,天命的流行,他们日夜回圈不已,都不知源流何处。因此,除了顺其自然外,实不应拿它们来扰乱本性,混杂灵台。”

“若能经常保持纯和之气的流通,而又不丧失喜乐的性情,使心胸日夜交替着春和的气概,来顺应一切的变化,便叫做才全。”(庄子外篇第五章德充符)

三、见道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南伯子葵问女偊说:“你的年龄已不小,怎么脸色看起来还像小孩子一样?”

女偊说:“因为我学道了。”

南伯子葵说:“我可以学道吗?”

女偊说:“不,不可以,你不是学道的人。譬如说:那卜梁倚有圣人之才,却没有圣人之道;我有圣人之道,却没有圣人之才。因此我想,用圣人之道教他,他或许会立刻成为圣人吧,但是并没有这么快。”

“照理说,把圣人之道告诉具有圣人之才的人,是很容易的事。可是没想到,我耐心教了他三天,他才把天下看做虚空;再守他七天,他才把外物忘掉; 我又守了九天,他才把自己的形体忘却。”

“一旦他忘却形体,也就像清晨的天气那样清明;能够达到清明的境界,也就能得到绝对的大道了。得到大道以后,便没有古今的区别;没有古今,就能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。在此境界中,未必因为绝了生念就会死,也未必有了生念就会生。”

“道支配一切事物的运行,因此万物莫不因道而生,顺道而死;也没有不是因道而成,因道而毁的。能够了解这个道理,外间一切生死成毁的变化,都不能扰乱他心情的安宁。”

四、忘却心灵与形体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

颜回告诉孔子说:“我进步了。”

孔子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颜回说:“我忘了仁义。”

孔子说:“很好,可是还不够。”

过了几天,颜回又去见孔子说:“我进步了。”

孔子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颜回说:“我忘了礼乐。”

孔子说:“很好,但是还不够。”

又过了几天,颜回又见孔子说:“我进步了。”

孔子问:“何以见得?”

颜回答道:“我已经能坐忘。”

孔子听了,惊问道:“什么叫坐忘?”

颜回说:“不知道有形体的存在,摒除聪明的作用,离开形体,去掉机智,和大道相合,就叫做坐忘。”

孔子道:“和大道相合,就没有私心;顺着大道的变化,就没有阻滞。你实在是贤人啊,我真该向你学习学习。”(庄子内篇第六章大宗师)

第60章治大国

原文

治大国,若烹小鲜。以道莅天下,其鬼不神。非其鬼不神,其神不伤人;非其神不伤人,圣人亦不伤人。夫两不相伤,故德交归焉。

语译

治大国好像烹小鱼不能常常翻动,常常翻动小鱼就会破碎;不可以朝令夕改,过于多事,否则人民不堪其扰,便会把国家弄乱。但是能做到这个地步,只有“有道的人”才能达到。

有道的人临莅天下,清静无为,使物各得其所,鬼神各有其序。这时,不仅鬼不作祟伤人,神也不伤害人;不仅神不伤害人,就是圣人也不伤害人;鬼、神、圣人都能做到不伤害人,人民便能安宁生活,勉力修德了。

前章的首句,谈的是治人事,本章讨论的,则是治国。其源虽不同,但论“自制”和“不过分”的思想,却是大同小异。老子一向认为,政府干涉民生终归是伤民,所以极力主张“无为而治”。

一、圣人不伤人

《庄子》之《知北游》

圣人与人处而不伤人。因其不伤害人,所以也不会受到别人的伤害。 故而唯有那不伤人的才能与人相处。(庄子外篇第二二章知北游)

二、其神不伤人

《庄子》之《达生》

桓公在大泽中打猎,管仲为他驾车。 突然桓公像是看见鬼魂似的拉着管仲的手问:“你看见什么没有?”

管仲说:“我什么都没看到。”

桓公回宫,因为恐惧而生起病来,有好几天不曾上朝。齐国有位名叫皇子告敖的士子对桓公说:“鬼怎能伤害陛下?陛下是自己在伤害自己啊!”(庄子外篇第一九章达生)

第61章大国和小国

原文

大国者下流,天下之交。天下之牝,牝常以静胜牡,以静为下。故大国以下小国,则取小国;小国以下大国,则取大国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大国不过欲兼畜人,小国不过欲入事人。夫两者各得所欲,大者宜为下。

语译

人类能否和平共处,实系于大国的态度。大国要像江海居于下流,为天下所汇归。天下的雌性动物,常以柔弱的静定胜过刚强躁动的雄性动物,这是因为静定且能处下的缘故。因此大国如能对小国谦下有礼,自然能取得小国的信任,而甘心归服;小国若能对大国谦下有礼,自也可取得大国的兼蓄,而对它平等看待。

无论是谦下以求小国的信任,或谦下以求大国的等视,都不外乎兼蓄或求容对方。故而为了达到目的,两国都必须谦下为怀。但是最要紧的,还是大国应该先以下流自居,这样天下各国才相安无事。

庄子从未提到“雌胜雄”这个观点,请参阅下文。“海不辞东流(或下流)”—第三十二章之一(《庄子·徐无鬼》)。

第62章善人之宝

原文

道者,万物之奥。善人之宝,不善人之所保。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人之不善,何弃之有?故立天子,置三公,虽有拱璧以先驷马,不如坐进此道。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?不曰:求以得,有罪以免邪?故为天下贵。

语译

道无所不包,是万物的隐藏之所。善人固然以它为宝,不肯离开它,就连恶人也需要它的保护。善恶原没有一定的标准,普通人把道之理说出,便可换得尊位,把道之理做出,就可高过他人。恶人只要明白大道,悔过自新,道又怎可能弃他们于不顾?

可见得道人是最高贵不过的,即使得到世间的一切名位:或立为天子,封为三公,或厚币在前,驷马随后,还不如获得此道来得可贵。

古人之所以重视此道是为什么呢?还不是因道以立身,有求就能得到,有罪就能免除吗?所以说,道才是天下最贵重的。

一、何弃人?

《庄子》之《大宗师》、《徐无鬼》

天所认为的小人,是世人眼中的君子;世人所认为的君子,是天眼中的小人。

知“道”最完备的人,没有追求,没有丧失,也没有抛弃。—三二章之二。

第63章难易

原文

为无为,事无事,味无味。大小多少,报怨以德。图难于其易,为大于其细。天下难事,必作于易;天下大事,必作于细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成其大。夫轻诺必寡信,多易必多难。是以圣人犹难之,故终无难矣。

语译

众人是有所为而为,圣人是无所为而为;众人是有所事而事,圣人是无所事而事;众人是味有其味,圣人是淡而无味。众人是以大为大,以小为小,以多为多,以少为少;圣人是以小为大,以少为多。

众人德怨分明,常有以怨报怨,以德报德,甚或以怨报德的事;而圣人却是大公无私,无人我之分,也就无所谓德与怨。若在常人看来是德是怨,圣人宁可以德报怨;既能以德报怨,还有何怨可言?

天下的难事,必从容易的时候做起;天下的大事,也必从小事做起。 所以圣人不肯舍小以为大;不舍小以为大,最后才能成其大。

圣人深知轻易许诺的人,必然少信用;把事情看得越容易的人,困难也越多。因此,他对人不肯轻易许诺,对事也宁愿把容易的看做艰难。虽说他以易为难,其实始终没有困难产生。

一、以德报怨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只有一任自然的人,才能达到受辱而不发怒的境界。(庄子杂篇第二三章庚桑)

第64章终始

原文

其安易持,其未兆易谋,其脆易水泮,其微易散,为之于未有,治之于未乱。合抱之木,生于毫末;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;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为者败之,执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,无执故无失。民之从事,常于几成而败之,慎终如始,则无败事。是以圣人欲不欲,不贵难得之货;学不学,复众人之所过,以辅万物之自然,而不敢为。

语译

当世道安平的时候,是容易持守的;当事情还未见端倪的时候,是容易图谋的。脆弱的东西,容易分化;微小的东西,容易散失。因此,在事情还未发生时就处理,便容易成功;在天下未乱前开始治理,就容易见效。

合抱的大木,是从细小的萌芽生长起来的;九层的高台,是由一筐一筐的泥土建筑起来的;千里的远行,是从脚下的举步开始走出来的。这些道理,都是化有事于无事,消有形于无形,其所作所为,仍是无所作,无所为;否则为者失败,执者丧失。圣人无为而为,所以不失败;不事执着,所以没有丧失。

普通人做事,往往到快成功的时候失败,便是因为不能始终如一。如果对于一事,自开始就循道而行,一直到最后还是一样谨慎,是绝不可能失败的。

圣人深知此理,所以不与众人的行事和居心一样,众人喜爱的是难得的财货,圣人偏好的却是众人所不喜欢的;众人喜好追逐知识,卖弄聪明,结果弄得满身过错;圣人却排除后天的妄见,不学众人所学的妄知。

那么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呢?他确守无为的道体,辅助万物的自然发展,而不敢有所作为。

一、慎终如始

《庄子》之《人间世》

用拳技角力的,起初大家是明来明去地游戏,后来就慢慢暗里使用阴谋来伤害对方;在正式场合饮酒的,起先是规规矩矩地欢聚,结果逐渐迷醉昏乱,做出淫荡的游戏。凡事莫不如此。起初诚信,到后来总是以欺诈结束;开始本很简单,结果反而复杂艰巨。(庄子内篇第四章人间世)

二、学众人之所过

《庄子》之《缮性》

在世俗修养本性的人,常以世俗的学识,来恢复自己的本性; 受世俗物欲扰乱的人,常想求世俗的大道来平复。这些人乃是世上最愚昧不过的人。(庄子外篇第一六章缮性)

第65章大顺

原文

古之善为道者,非以明民,将以愚之。民之难治,以其智多。

故以智治国,国之贼;不以智治国,国之福。此两者亦稽式。常知稽式,是谓玄德。玄德深矣远矣;与物反矣!然后乃至大顺。

语译

古时善于以道治国的人,不要人民机巧明智,而要人民朴质敦厚。百姓智巧诡诈太多,就难以治理。如果人民多智,治国的人又凭自己的智谋去治理他们,那么上下斗智,君臣相欺,国家怎会不乱!

如果治国者不用智谋,不显露自己的本领,不开启人民的智谋,只以诚信待民,则全国上下必然相安无事,这岂不是国家的一大福祚?

“以智治国”和“不以智治国”是古今治乱兴衰的标准界限。若能常怀这种标准在心,不以智治国,必能与道同体,而达玄德的境界。

玄德既深又远,不同于普通的物事。当玄德愈见真朴时,万物也就回归了自己的本根,然后才能完全顺合自然,与道一体。

近代的读者几乎无人同意老子无政府主义的“弃智”和“愚民”的学说。主要的原因就是:老子所说黄金时代的单纯思想,把人带进了退步的世界。

读者或许还记得:老子的哲学思想是反“多智”和“多学”。的。他不但坚持人民要回复原始的单纯,君王和圣者更应做到不以智治国。因为导致无政府主义产生的因素,是由于当时的政治混乱,人们智力的发展与道德的滋长已不大平衡。

我曾在第十九章之一介绍过庄子那个时代的混乱,这些混乱大多是由一些学者名师引起的。当时的学者,利用人民疲于应付战乱、税金、征兵的机会,一国一国地去宣传他们所谓的和平之道。于是,理想主义的儒家高唱仁义之教,现实主义的政客广布无益的策略之说。

他们都为自己闯出了名声,却把各国的君主带进纷扰的世界,这种现象在当时已蔚然成了潮流。

庄子特别针对那些流浪学者造成的纷扰提出抗议。他觉得,这些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。

一、天下大乱之始

《庄子》之《胠籯》

现在弄得百姓无时不仰头举足,寻求安全的处所。只要听到有人说“某地方有贤人”,便不顾一切地背着粮食,内弃双亲,外抛君主,急驰千里,到达别国的疆域。这都是治者喜欢智识的结果。上位的人一旦喜欢智慧,忽视大道,天下也就大乱。怎么会有这种结果呢?

譬如说:弓、箭、毕、戈等东西一多,飞鸟就困扰;钓、饵、网等东西一多,水中的鱼便混乱;栅、网、阱等东西一多,林中的野兽便慌张; 懂得欺诈、狡猾、奸佞的知识愈多,世人就愈会被争辩所迷惑。

世人只知追求不知道的外在知识,而忽略了保守已具有的内在本性; 只知批评别人的过错,不知省察自己的错失,天下岂有不乱之理? 甚至还连带影响到日月的光辉、山川的精气、四时的运行。这些若受到蒙蔽的扰乱,即使那没有脚的爬虫、空中飞的昆虫,也会跟着失去了它们的本性,这实在是好智引起的大乱啊!

自三代以来,天下就已经是这样了。人们抛弃淳朴,喜好狡诈; 不用无为,反用争辩。单单争辩一项,就已足够把混乱带给天下。

导致大乱的原因,除了儒墨之教的盛行,便是曾在第十九章之二提到的民情变化。

二、“圣人”伤人性

《庄子》之《马蹄》

马的本性原是:饥渴时吃草喝水,高兴时交颈摩擦,愤怒时背立相踢。如果用衡轭驾驭它,用缰绳限制它,它立刻就知道如何睥睨怒视,曲颈猛突,诡诈吐衔,暗中咬辗来对抗。马之所以能有这般狡诈的智力,乃是伯乐的罪过啊!

上古赫胥氏时,百姓安居无为,率性而游; 饿了便吃,饱了便遨游四方,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。但是,到后世圣人治理天下的时候,便开始创设礼乐来改变世人的行为,高悬仁义来安抚天下的人心。百姓因而竭力追求智巧,贪慕利禄,而不知停止,这又是圣人的过错啊!(庄子外篇第九章马蹄)

三、吃人的言:儒家“解决困难之愚行”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庚桑楚说:“自从尧、舜以来,治者便开始尊敬贤人,擢用能人,优待善人,并给予利禄......”

“实在说来,那尧、舜二人又有什么值得让人称颂的地方?他们像在断垣残壁中种植杂草一样地穷于无味的争辩,又像是选长发梳洗、数米粒煮饭一样地困于乏味的计较中,这样又如何能救世呢?”

“要知道:推举贤能,百姓就会有所图谋;任用才智,百姓便会彼此相欺。这些方法不但不能使百姓淳厚,反而给他们制造了谋利的机会,于是,子弑父,臣弑君,白昼抢劫,正午行窃的事情层出不穷。”

“我告诉你吧!社会大乱的原因,必定是起自尧、舜的时代。它不但影响到现在,更会波及千年以后的社会,到那时,人吃人的事是绝对避免不了。”

四、回返本性:海鸟的寓言

《庄子》之《至乐》

从前,有只海鸟降落在鲁国的郊外,鲁侯把它载进庙堂,献酒给它喝,奏《九韶》乐给它听,还备办了丰盛的筵席请它吃。但那海鸟由于内心太过悲伤,粒米未进,滴酒未沾,过了三天就死了。

这是用“养人之道”来养鸟,不是用“养鸟之道”来养鸟啊! 用“养鸟之道”来养鸟的,应当是让鸟在深林里栖止,在沙滩边遨游,在江湖上飘浮; 应当用泥鳅喂它。 随它自由翱翔,自由栖息才对。

若是以“养人之道”来养鸟,便违反了它的本性。事实上,它连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喜欢听,要那些噪人的音乐有什么用?以此养鸟,岂不是太愚蠢了。(庄子外篇第一八章至乐)

请参阅第十六章之四,庄子对“玄德”和“大顺”的描述。

第66章百谷王

原文

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为百谷王。是以圣人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;欲先民,必以身后之。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;处前而民不害。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。以其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
语译

江海之所以能成为百川之王,乃因它善于低下的缘故。同样的道理,圣人要想高居民之上,必先心口一致地自以为下;想要居万民之先,必得迫而后动,感而后应,不得已而后才起。

因此,怀有处下居后心胸的圣人,虽处上位,却不威迫凌人,所以人民不以他为累。虽居民先却不多行更张,所以人民也不以他为善。天下人都乐意拥护他,就是因为他有这些处下居后的不争之德。因为不和任何人相争,天下也没有人能争得过他了。

一、如下人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

“自以为不如别人的人,是绝对可以得到人心的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四章徐无鬼)

第七章之三也有类似的思想。“海不辞东流(或下流)。”

第67章三宝

原文

天下皆谓我道大,似不肖。夫唯大,故似不肖,若肖,久矣其细也夫。

我有三宝,持而保之。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慈故能勇,俭故能广,不敢为天下先,故能成器长。今舍慈且勇,舍俭且广,舍后且先,死矣!

夫慈,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。天将救之,以慈卫之。

语译

世人说我的道太大,天下没有可与它比拟的。不错,就因为道大,所以不像任何物体;如果它像某一样东西的话,岂不早就变成微不足道、不值一顾的东西了。

我以为,有三种宝贝是应当永远保持的:一种是慈爱,一种是俭吝啬,还有一种就是所谓的“不敢为天下先”。慈爱则视人民如赤子而尽力卫护,所以能产生勇气;俭吝啬则蓄精积德,应用无穷,所以能致宽广;不敢为天下先,所以反而能得到拥戴,作为万物之长。如果舍弃慈爱而求勇敢,舍弃俭吝啬而求取宽广,舍弃退让而求取争先,那是走向死亡之路。三宝之中,慈爱最重要,以慈爱之心用于争战就会胜利,用来防守就能巩固。能够发挥慈爱之心的人,天也会来救助他、卫护他。

本章包含了老子最好的学说-爱。庄子除教人恬淡虚静外,并无哪一章叙述这种思想。

第68章不争之德

原文

善为士者不武,善战者不怒,善胜敌者不与,善用人者为之下。是谓不争之德,是谓用人之力,是谓配天古之极。

语译

善于做将帅的人,不会显出凶猛的样子;善于作战的人,不轻易发怒;善于克敌的人,不用和敌人交锋;善于用人的人,反处于众人之下。这些是不和人争的德,就是利用别人能力的处下(编按ž水往低处流,是一种自然规律,老子将其引申为“道”,也就是所谓“处下的智慧”)。能做到不争和处下这二者,就是合“道”的极致了。

第69章掩饰

原文

用兵有言: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。”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扔无敌。祸莫大于轻敌,轻敌几丧吾宝。故抗兵相加,哀者胜矣。

语译

兵家曾说:“我不敢先挑起战端以兵伐人,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起而应战;在作战时也不敢逞强躁进,宁愿退避三舍,以求早弭战祸。”

这样的战斗就是:虽有行阵,却好像没有行阵可列;虽要奋臂,却好像没有臂膀可举;虽有兵器,却好像没有兵器可持;虽然面敌,却好像没有敌人可赴。故常能制敌于先。

但是,切莫看轻了敌人的力量,以致遭到毁灭的祸害。因为轻敌便违反了慈道。所以说,圣人不得已而用兵,但内心仍须怀着慈悲的心情而战。就因心存慈悲,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。

下文取自庄子的精选,全为虚构。我囊括这些故事的原因是:一来故事本身有趣,二来它说明了公元前三四世纪已蔚成的思想形态。

一、论不战

《庄子》之《让王》

大王亶父(周朝的祖先)居住在邠这个地方,受到狄人的攻伐。他送财帛给狄人,他们不接受,送犬马家畜也不接受;送珍珠宝玉,他们还是不接受。原来狄人要的竟是这块土地。于是,大王亶父对他的子民说:

“我不忍让各位因战争而失弟丧子,所以决定放弃这个地方远走他乡。你们留在这儿,做我的臣民和做狄人的臣民并没有什么不同。而且,我相信他们绝不会因为争土地而杀害百姓的。”

说完,就扶着杖离开了,跟在他身后的百姓不计其数。后来,他们到达岐山的下面,又建造了一个国家。像大王亶父这样的人,可说是重视生命的人了。

越国人杀了三代的国君,王子搜非常忧虑,便逃到深山的洞穴里隐居起来。越国人没有国君,大为着急,四处寻找王子搜寻的下落,终于在洞穴里找到他了。但是,王子搜硬是不肯出来为王,越人只好用艾草熏他出来,强迫他坐上国君的车舆。

王子搜扶着车登上车座,便向天呼喊道:“做国君!做国君!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呢?”王子搜并不是厌恶为王,而是担心为王的祸患。像王子搜寻这样的人,可说是不肯以王位伤害生命的人,这也是越人苦寻他为王的原因。

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取土地。魏国的子华子拜见韩国国君昭僖侯,见他面有忧色,便说道:“假如在你面前有一张铭约这么写着:‘左手取到铭约就砍右手,右手取到铭约就砍左手。’但是取到铭约就有天下,你愿意去取吗?”

昭僖侯回答:“不愿取。”

子华子说:“好,这么看来,你的两臂比天下重要多了。当然你的身体又比两臂贵重。如今,韩国并非天下,你们所争的东西更比不上韩国,你又何必为得不到那块土地而忧伤呢?”

昭僖侯说:“说得好。劝我的人不少,从未听过这样的话。”

子华子可说是知道事情轻重的人。(庄子杂篇第二八章让王)

第70章不我知

原文

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无知,是以不我知也,知我者希,则我者贵。是以圣人披褐怀玉。

语译

我的言论很容易了解,很容易明白,那也很容易实行。但天下人却不能明白,不肯照着去做:一再惑于躁欲,迷于荣利。事实上,我的言论以道体的自然无为为主旨,行事以道体的自然无为根据,这有什么难知难行的呢?

正因为他们不了解我这些言论,所以也无法了解我。了解我的人越少,取法我的人就越少。大道惟其如此不行,圣人才只好外同其尘,内守其真。

第71章病

原文

知不知,上。不知知,病。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。圣人不病,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。

语译

已经知道真理却自以为不知的人,是最高明的人;根本不认识真理,却自以为知道的人,是患了谬妄的病症。认为这种病是病的人,就得不着这种病。圣人之所以不患此病,就是因为他知道这种病!

“不知便是知,知反而就是不知了。”—参考第一章之一(《庄子知北游》)

“你知道你所‘知道’的,其实是‘不知’吗?”—参阅第五十六章之三(〈庄子齐物论〉)

第72章论罚(一)

原文

民不畏威,则大威至。无狎其所居,无厌其所生。夫唯不厌,是以不厌。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,自爱不自贵,故去彼取此。

语译

人民一旦不害怕统治者的威势,则更大的祸乱就会随之而来。因此,执政的人,不要逼迫人民的生存,使他们得不到安居;不要压榨人民的财货,使他们无法安身。能如此,人民才不会厌恶你,才不会带来莫大的祸乱。

所以,圣人虽是自知己能,却不自我显扬;虽自爱己力,也不自显高贵,只是采取“无为”、“处下”的态度顺民而已。取此而舍彼,怎会陷民于不安?

第73章论罚(二)

原文

勇于敢则杀。勇于不敢则活。此两者,或利或害。天之所恶,孰知其故?是以圣人犹难之。天之道,不争而善胜,不言而善应,不召而自来,繟然而善谋。天网恢恢,疏而不失。

语译

勇于表现刚强的人,必不得善终;勇于表现柔弱的人,则能保全其身。这两者虽同样是“勇”,但勇于表现刚强则得害,勇于柔弱则受利。天为什么厌恶勇于表现刚强的人?没有人能知道为什么。所以,圣人也以知天为难,何况一般人呢?

天之道是不争攘而善于得胜,不言语而善于回应,不召唤而万物自归,宽缓无心而万物筹策。这就好像一面广大无边的天网一样,它虽是稀疏的,却没有一样东西会从中漏失。

第74章论罚(三)

原文

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若使民常畏死,而为奇者,吾得执而杀之,孰敢?常有司杀者杀,夫代司杀者杀,是谓代大匠斫,夫代大匠斫者,希有不伤其手矣。

语译

人民若饱受虐政苛刑到了不怕死的地步,以死来威胁他又有何用?假使人民怕死,一有作奸犯科的人就抓来杀死,那么还有谁敢再做坏事,触犯刑罚?但事实并非如此,天下刑罚何其多,犯法的人却并未止步;万物的生死,早操在冥冥中司杀者的手中,又何必人去参与其谋?

但是,世上一般的执政者,往往凭自己的私意枉杀人命。取代冥冥中司杀者的职责,还自以为是替天行道,这就好像不知技巧而去替木匠砍斫木头一样。凡是代木匠砍斫木头的人,很少有不砍伤自己的手的。

第七十二、七十三、七十四等章所说,都是老子的“罪罚论”。有关“犯罪的起源”,请参阅第五十七章之二。

“自三代以后,统治天下的人,每每以赏罚为治理天下的手段,在这种情况下生活,百姓的性情又怎么能得到宁静?”—参阅第三章之四(《庄子·在宥》)。

“道德从此要衰废,刑罚从此必畅行。”—参阅第十七章之二(《庄子·天地》)。

第75章论罚(四)

原文

民之饥,以其上食税之多,是以饥。民之难治,以其上之有为,是以难治。民之轻死,以其上求生之厚,是以轻死。夫唯无以生为者,是贤于贵生。

语译

人民为什么饥饿?因为在上的人聚敛太多,弄得人民无法自给,所以才饥饿。人民为什么难治?因为在上的人多事妄作,弄得人民无所适从,所以才难治。人民为什么不怕死?还不是因在上的人奉养过奢,弄得人民不堪需索,所以才轻死。

假使在上的人,能够看轻自己的权势,恬淡无欲,清静无为,那么,比起贵生厚养,以苛政烦令需索来压榨人民,就要好多了,这种情形也就不会产生了。

“百姓是很容易和平相处的。”—参阅第十七章之一(《庄子·徐无鬼》)

一、重视养生之道

《庄子》之《让王》

中山公子牟谓瞻子说:“我虽身隐江海之边,心却还留恋着朝廷的荣华,请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身心如一呢?”

瞻子说:“首先,你得重视养生之道。因为重视生命,就会轻视利禄。”(庄子杂篇第二八章让王)

第七篇箴言
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。以其无以易之。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

第76章强弱

原文
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坚强。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

故坚强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

是以兵强则不胜,木强则共。强大处下,柔弱处上。

语译

人活着的时候,身体是柔软的;死了以后,就变得僵硬。草木活着的时候,形质是软弱的;死了以后,形质立刻转为枯槁。所以说,凡是坚强的都是属于死亡的类型;凡是柔弱的,都是属于生存的类型。

从用兵逞强反而不能取胜,树木强大反而遭受砍伐来看,凡是强大自夸,心想要高居人上的人,结果必被厌弃,反居人下;而那些柔弱自守的人,最后终必受人推戴,反居人上。

第77章张弓

原文

天之道,其犹张弓与!高者抑之,下者举之;有余者损之,不足者补之。天之道,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之道,则不然,损不足以奉有余。孰能以有余以奉天下?唯有道者。是以圣人为而不恃,功成而不处,其不欲见贤。

天道的作用,好像把弦绑在弓上。弦位高了,便压低它;弦位低了,便抬高它;弦过长了,便减短;弦过短了,便补足它。天之道,也正是如此。

人之道就不是这样了。天道,是损有余而补不足;人道,乃是损不足以奉有余。那么,谁才能善体天道,把有余的奉献给天下呢?只有得道的人,才做得到啊!

体道的圣人,作育万物,却不自恃己能;成就万物,也不自居其功。能如此做到无私无欲,因任自然,不想表现自己,才能体察天之道,才能把有余的奉献给天下。

一、足就是福

《庄子》之《盗跖》

够是福,有余是祸,凡物莫不如此,其中尤以财货的为害最大。(庄子杂篇第二九章盗跖)

第78章莫柔于水

原文
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。以其无以易之。弱之胜强,柔之胜刚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故圣人云:“受国之垢,是谓社稷主;受国不祥,是谓天下王。”正言若反。

语译

天下没有一样东西能比水还柔弱,但任何能攻坚克强的东西却都不能胜过水,世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换它,也再没有比它力量更大的东西。

世人皆知弱胜强、柔胜刚的道理,却无法付诸实行,主要的原因,乃在人们爱逞一时的刚强,而忽略了永久的平和。

所以圣人说:“能承受全国的污辱,才配做社稷之主;能承受全国的灾祸,才配做天下之王。”这就是“正言若反”(合于真理的话,表面上多与俗情相反)的道理。

“恃兵之险”—参阅第三十章之一。

“弱胜强”—参阅第十四章之二。

“能为国家受污辱的,才配做社稷之主。”—参阅序文。这是老子的基本学说。

第79章平治

原文

和大怨,必有余怨,安可以为善?是以圣人执左契,而不责于人。有德司契,无德司彻。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

语译

既有大的怨恨,纵使把它调解,心中必然还会有余怨,这岂是好的方法?所以圣人治理天下,守柔处下,就好像掌握左契,只顺民而不向人索取,是不会去苛责百姓的。如此,则上下相和,仇怨根本不会产生,还有什么大怨要调解的?

因此,有德的君主,就如同持着左契,只顺着人而不索取于人,人心无怨;无德的君主,就如同执掌赋税,只向人索取而不给人,人多生怨。给而不取,合于天道;天道虽毫无偏私,但没有私亲的天道,却常常在帮助那有德的人!

一、盟约的无益

《庄子》之《列御寇》

用不公正的态度达到和平,即使和了也不是真和;用虚言来发誓,即使表面上看来诚信,事实上还是伪誓罢了。明智的人常被物所役使,神人却直追真理而行,这两者本已差距很远。而那愚昧的人却仍仗恃着自己的见识,沉迷于无谓的争执,不时劳苦自己的形体,这不是太可悲了吗?

二、天子

《庄子》之《庚桑楚》

人民紧跟在不舍的人,叫做天民;天所佑助的人,就叫做天子。(庄子杂篇第二三章庚桑楚)

第80章理想国

原文

小国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远徒。虽有舟舆,无所乘之;虽有甲兵,无所陈之。使民复结绳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乐其俗。邻国相望,鸡犬之声相闻。民至老死不相往来。

语译

理想的国家是这样的:国土很小,百姓不多,但他们有用不完的器具,重视生命而不随处迁徙。这样,虽有舟车,却无可用之地;虽有武器,也没有机会陈列。使人民回覆到不用文字、不求知识的结绳记事时代,有甜美的饮食、美观的衣服、安适的居所、欢乐的习俗,大家无争无隙。

因为都是小国,所以各国的人民彼此都可看到,鸡鸣狗吠的声音也可以听见,虽然如此,但因生活的安定,彼此之间的人民却到老死,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与邻国的人互相往来。

一、至德的时代

《庄子》之《胠箧》

你难道没有听过至德的时代吗?当时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陆氏、骠畜氏、轩辕氏、赫胥氏、尊卢氏、祝融氏、伏羲氏、神农氏等人所治理的百姓,没有过度的要求,只知结绳记事,吃得可口,穿得合身,居住安适,风俗淳朴就可以了。

虽然他们的都邑彼此相连,鸡犬之声时有耳闻,但两地的百姓直到老死,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国家与别国的人互相交往。那个时代,才真正的太平啊!(庄子外篇第一0章胠箧)

第81章天之道

原文

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辩,辩者不善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圣人不积,既以为人己愈有;既以与人己愈多。天之道,利而不害;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

语译

真实的话不悦耳,悦耳的话不真实。行善的人,不需言辩;好辩的人,行为反非至善。真正聪明的人深求事理,所以知道的并不多;知识广博的人,不求深理,所以就不是真知。

圣人不私自积藏,以虚无为体,以无用为用,他尽量帮助别人,自己反而愈充足;他尽量给予人,自己反而更丰富。天道无私,对于万物有利而无害。圣人善体天道,所以,他的道是施与而不和人争夺的。

一、信言不美

《庄子》之《徐无鬼》、《知北游》

“会叫的狗不见得好;会说话的人,也不见得聪明贤能。”

“学问渊博的人,不必有真知;善于辩论的人,不必有智慧。”

二、既以与人

《庄子》之《田子方》

真人的神灵,穿过泰山没有阻碍,潜入深泉不会浸湿,位居卑贱不觉疲惫。其神充满天地之间而无所不在,这是因为他给人愈多,自己就愈见充实。(庄子天篇第二一章田子方)

三、哪里去找忘言的人

《庄子》之《外物》

鱼饵是捕鱼的工具,捕到了鱼,就可忘掉鱼饵;兔阱是捕兔的工具,捕到了兔,也就可把兔阱忘掉。语言是表达感情和思想的工具,了解了情意,自然就该把语言遗忘。但是,我要到哪里才能遇到忘言的人,而和他交谈呢?

“有用言语表达的事理,也有用心意推测的事理。但是,你说得愈多,离原意也就愈远了。”

附录

想像的孔老会谈

这是庄子虚构的故事,他自己也承认自己的作品中,十之八九都是寓言。他详述哲学思想的方法,往往是以历史上、传说中,或自己虚构的人物为主,不时为这些主角安插谈话的机会。

因此,在他的作品里,充满了无法逐字记载的会话。只要看过云将和鸿蒙,光曜与泰清,黄帝、无为和无始,以及“伯昏无人”和“叔山无趾”等人的会谈故事,就不难明白他的取材了。

本篇描述虽为想像,但其间也会提到不少孔老时代的历史事实。一般传言,老子较孔子年长,而孔子一生只见过他一次。当然,由道家经手的文章,总是把孔子描写为接受劝告,而不是给予劝告的人。

在《庄子》这本书里,孔子以不同的会谈方式出现了有四五十次之多,其中还包括了孔子的弟子—颜回和子贡与道家圣者邂逅的趣闻。

孔老会谈共有八篇,其中之一已在第四章之一介绍。

《庄子》之《天道》

孔子想要西行至周,把他那些珍贵的书藏在周室。子路思考了一会儿,便对他说:“听说周室有个掌管图书的人,名叫老聃,现在已退职归隐,老师如果要藏书,不妨找他试一试。”

孔子说:“好吧!”

于是孔子到了老聃的住所,请他代理藏书,老子说什么都不答应,孔子只得用十二经来向他解说。还没说完,老子就打断他的话:“你说得太复杂了,还是告诉我一些简要的思想吧!”

孔子说:“最简要的就是仁义。”

老子问:“请问,仁义是不是人的本性?”

孔子说:“是的,君子如果不仁便成不了德,不义就没有正当的生活方式。仁义实在是人的本性。否则,除了仁义还有什么可做的?”

老子又问:“请问,什么叫做仁义?”

孔子说:“心中坦诚欢乐、博爱无私,便是仁义的本质。”

老子说:“唉!你这些近似后世浮华的言论啊!说到兼爱,那不就迂腐了吗?所谓的无私,才是真正的偏私啊!如果你真想使得天下苍生皆有所养,何不顺着天道而行?要知道,天地本有一定的常道,日月星辰也自有其光明和行列,禽兽本有群类,树木也各自生长。”

“你又何必高举仁义,生怕众人不知似的,拼命击鼓去找寻那迷失的人呢?你这么做,是在迷乱人的本性啊!”

《庄子》之《天运》

孔子已经五十一岁了,还不曾听过大道的事,于是他南行到沛[2]这个地方去见老聃。老聃看他来了,便说:“听说你是北方的贤人,是不是已经悟解大道了?”

孔子说:“还没有。”

老子又问:“你怎么去寻求的?”

孔子说:“我从制度上寻求,已经有五年了,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。”

老子再问:“那么,你是如何寻求真理的?”

孔子答道:“我从阴阳变易的道理中寻求,已经有十二年了,仍未得到。”

老子说:“不错。假如道是可以贡献的,没有一个人不把它当做礼物送给国君;假如道是可以进奉的,没有一个人不把它拿去进奉给双亲;假如大道可以说给人听,那么人们早就告诉自己的弟兄了;假如大道是可以传授的,人们也早就传给了自己的子孙。”

“但是,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得到‘道’,没有别的缘故,实在是因为本心还没有领受到大道的本质。本心不曾领受,大道怎会留存?何况在外没有与本心配合的对象,大道自然也难于运行。”

“若出自本心,外在不能接受的,圣人就不会拿来传授;若是出于外在,其本心又无法接受的,圣人也不会强迫自己来接受。要知道,名声是天下共用的,不可多取,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乱;仁义,是先王的旅舍,只可留宿一夜,若是久居常见,责难也就相继而起。”

“古代的至人,时而假借仁道而行,时而寄托义理而止,没有一定的常迹,仅求能自由自在地遨游就够了。他们靠贫瘠的田地而活,赖荒芜的菜圃而生。然而,就因他逍遥自在,所以能无为;就因为贫瘠,所以容易生活;就因为荒芜,所以才没有损失。古人认为只有这样,才是本真行为的表现。”

“显达的人,不能辞让禄位与人;有名望的人,也不能把声名让给别人;位高势大的人,更不能给人权柄。因为获得这项权柄的人,有了就害怕失去;真失去了又悲伤莫名。他们对这些权势毫无所知,却又渴慕那无休止的物欲,自己陷身其中而无法自拔,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啊!”

“恩、怨、取、与、谏、教、生、杀这八项,都是纠正人类行为的工具,只有顺从自然而不滞塞的人,才能使用这八项工具。所以说:‘自己端正了,才能正人。’本心看不到这些道理的人,他的心智也就闭塞不明。”

《庄子》之《天运》

老子说:“仁义就像朝眼睛撒灰沙一样,让人刹时分辨不清四周的方位;又像叮人皮肤的蚊虫,叫人整夜无法入眠。仁义伤人本性,迷人心智,从这里就可以看出。“

“如果你不希望天下人丧失纯朴的本性,就应该顺自然而动,世人自会树立自己的德行,又何必劳心费力,像那迷路大鼓去找寻寻小孩的人一样,大呼小叫地高喊仁义之说呢?“

“鸿鹄不是天天洗澡才洁白,乌鸦也不是天天染漆才变黑,它们黑白的本质,原是出于自然,不足以作为美丑的分别。那么,声名令誉又何尝能增益人的本性?”

“困在干泉里的鱼,彼此喘着气,吐着涎沫湿润对方以生,这样求生不是太痛苦了吗?还不如逍遥于江湖,彼此不认识来得好啊!”(庄子外篇第一四章天运)

《庄子》之《天运》

孔子对老子说:“我研究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经,自以为研究的时间够久,书中的意义也够懂了,便去求见七十二位国君,和他们讨论先王之道,阐明周公、召公的政绩,但是没有一个国君肯听我的。要劝说人了解真理实在太难了。”

老子说:“你还算侥幸!没有碰到一位真要治世的国君。否则,你那些‘道’就行不通了。你所说的六经,是先王陈腐的遗迹,并不是先王的真迹!所谓迹,只是鞋印,不是鞋子本身。”

“雌雄的水鸟互相凝视不动,自然就产生出幼鸟;雄虫在上鸣叫,雌虫在下应和,藉着回声而受孕;还有一些雌雄同体的动物,因遥感而自生。它们的天性不能更改,命运也无法转移。这就跟时光不能停止,大道不可壅塞一样的自然。”

“得到道的人,任何地方都可去得;失去道的人,到哪里都行不通。”

孔子返回住所,三月不曾出门。不数日又来见老子说:“我知道了。鸟鹊孵卵而化育,鱼类传沫而生子,蜂类昆虫遥感而自生。尤其是那昆虫,一生下弟弟,哥哥就哭泣(因以母奶喂婴)。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,没有和造化冥合。没有看到万物的天性,怎么能去教人呢?”

老子说:“不错,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。”

《庄子》之《田子方》

孔子去见老子,老子刚洗过澡,正披头散发要晾干它。但见他木然直立的神情,煞是惊人,看起来就像是具尸体。孔子只得在外面等了一会儿,才再去求见,他说道:“是我眼睛看错了,还是事实本就是如此?刚才先生的形体就跟枯木一样,卓然直立若脱离了人世。”

老子说:“我正在万物刚开始的境界中游荡。”

孔子问:“这句话怎么说?”

老子答:“这种境界很难说得明白。不过,我还是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你吧!天地的阴阳之气,本是一动(阳)一静(阴);静出于天,动来自地,阴阳相交,万物丛生。你可以看到这种现象的关系,却看不到阴阳两气的形体。”

“阴消阳息,夏满冬虚,夜晦昼明,日迁月移等变化,无时不在进行,却看不到它的功能所在;生有起源,死有归宿,遗憾的是却又找不到它的端倪和穷尽。这一切的一切若非道在推动,那会是谁?”

孔子又问:“请问在万物刚开始的境界中闲游是什么感觉?”

老子回答说:“能够到达‘道’的境界,必是最完美、最快乐的。也唯有至人才可以达到这种地步。”

孔子问:“你可以再详细地说说吗?”

老子答道:“譬如:食草的野兽,不怕移居草泽;生长在水中的昆虫,不怕移居池沼。这是因为变动少,没有影响到它们正常的生活。了解了这个道理,那么,喜、怒、哀、乐的变化,就扰乱不了我们的心怀,因为万物本就是同一的啊!“

“知道天下万物本为一的道理,便会视四肢百骸为尘垢,生死循环为昼夜一般,对那身外的得、失、祸、福再也不会去计较。能做到弃声名如抛泥土一样的人,知道本身的一切重于外在的得失,也就能与时俱变,不会因外界的变化而觉得丧失了什么。”

“何况那万物的变化,原就是无终无始,人心有什么好忧虑的?唉!唯有修道的人,才能了解这个道理啊!”

孔子问:“先生的德行已可配合天地,还需依赖‘智言’来修养心性。古代的君子不知道修养心性的事,那么他们是怎么成为君子的呢?”

老子说:“你这就错了。拿水来说吧!水相冲激,自然成声,这是水的本质。至人的道德,也就像水激成声一样,是来自于‘自然’ ,不是‘修为’。”

“天自然就有那么高,地自然就有那么厚,日月自然就有那么光明,难道它们又有什么修为吗?”

孔子回去后,把这些话告诉了颜回,然后说道:“对于大道,我就像瓮中的蠓虫一般,了解得太少。要不是先生为我启蒙,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地有多大呢!”

《庄子》之《天地》

孔子对老子说:“一些研究政治之'道’的人,常常为是非、可否的观点争执不下。辩论的人说:‘离坚守、别同异是很容易的事,就好像把它们悬在屋角一样,是再简单不过了。’这种人可以称做圣人吗?”

老子回答说:“这种人和掌乐舞、掌占卜的官一样,被技能所累,不过是劳形伤身罢了。狗要不是因为会捕狸,怎会招来忧患?猿猴要不是因为身手敏捷,又怎会被抓出山林的?丘啊!我告诉你一些你从未听过和你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事吧!”

“世上有头有脚、有始有终、无心无耳,而能自化的人很多,但却没有一人知道有形无形能同时存在,以及动若止,死若生,穷似达的道理。”

“治事在于随顺各人的本性,一任自然的发展,若是能忘掉周围的事物,忘掉自然,甚至能忘掉自己,就可以和自然冥合了。”

《庄子》之《天运》

孔子见了老子,回去后足足有三天不曾开口说话。

他的弟子问他说:“老师见了老子,给了他什么忠告呢?”

孔子说:“给他忠告?我到现在才看见龙啊!龙的精神相合就成妙体,迹散便成彩云,能够乘坐云气便能配合阴阳了。看到这种情形,我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,哪还能给他什么忠告!”

子贡说:“这么说,真有人能够达到,静时若尸体,动时似神龙,说话时如雷霆,沉默时若深渊,发动时又若天地般的不可测度吗?我可不可以去看他呢?”

于是就以孔子的名义去拜见老子。老子盘坐堂上,细声问他:“我年纪已经老迈了,你还有什么要规劝我的?”

子贡说:“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虽不同,人们爱戴他们的心却是一样,为什么独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?”

老子说:“年轻人,你走到跟前来,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们治理的方法不同?”

子贡回答说:“尧让位给舜,舜让位给禹,禹因治水而得天下;汤因用兵伐桀,以武力得到天下;文王顺从纣王,不肯背逆;武王却背叛纣王,不肯顺从。这就是他们不同的地方。”

老子说:“年轻人,你再走近些,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是怎么治理天下的:黄帝治理天下时,人必纯一,纵使双亲去世也不会哭泣,而人们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。”

“尧治理天下时,使人尊敬双亲,疏远别人,人们也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。到舜治天下时,人心相竞,孕妇十个月就生孩子,婴儿长到五个月就会说话,不到三岁,便知道人我的分别了,早夭的情形,从此开始出现。”

“禹治理天下时,使人机巧虚伪,以杀伐为顺天应人,自认为诛杀盗贼不算是杀。于是群党自立,儒墨大兴,开始时还算合理,现在竟成了漫天瞎谈的乌合之众。”

“三皇五帝治理的天下,名义上说是治理,事实上却是祸乱的根源。他们的智慧,蒙蔽了日月的光辉,消灭了山川的英华,扰乱了四时的运行,其心智比蝎子的尾巴还要狠毒,小小的兽类,也不可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。他们安不了人们的本性,还自以为是圣人,未免太可耻了!”

子贡听了,顿时脸色大变,坐立不安。(庄子外篇第一四章天运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