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公活佛传奇录
诗曰:
爱网无关爱不缠,金田有种种金丹,
禅心要在尘中净,功行终须世上全。
烦恼脱于烦恼际,死生超出死生间,
不能火里生枝叶,安得花开火里莲。
这八句诗,是说那释教门中的罗汉,虽然上登极乐,无灭无生,但不在人世翻筋斗,弄把戏,则佛法何以阐明?神通难以显示,那能点醒这尘世一般的愚庸?如今且说一位罗汉,因一念慈悲,在那西湖上留下五十年圣迹,后来万代瞻仰,莫不称奇道异,你道是谁?
话说大宋高宗南迁建都在浙江临安府(即今杭州),这浙中有一座天台山最为灵秀,乃是个活佛住的处所。这高宗建都在旁,遂改为台州府。这府中有座国清寺,寺中的长老法名一本,道号性空,僧腊已是六十八岁,也是累劫中修来的一尊罗汉,他往往默示禅机,绝不轻易露出本相。
这年,正值残冬,北风凛洌,彤云密布,雨雪飞扬。晚斋后,长老在方丈室中禅椅上,端然独坐。众弟子群侍两旁,佛前香烟霭霭,玻璃灯影幢幢。师弟们相对多时,有一弟子会悟于心,跪在长老面前道:“弟子蒙师慈悲点示静理,今弟子细细参悟,已知静中滋味,有如此之美矣。”长老微笑道:“你虽会得静中滋味固妙。然有静必有动,亦不可因静中有滋味,而遂谓动中全无滋味也。”弟子惊讶道:“蒙师慈悲点示静理,今复云动,岂动中又别有滋味耶?”长老道:“动中若无滋味,则处静者不思动矣。”正说着,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响亮,犹如霹雳,众弟子尽吃一惊。长老道:“你等不必吃惊,此正所谓静中之动也。可细细看来,声从何起?”
众弟子领了法旨,遂一同移灯出了方丈室,行至法堂转上大殿,并无声影,再走入罗汉堂去,只见一尊紫磨金色的罗汉,连一张彩画的木椅,都跌倒在地,众僧才明白,原来声出于此,遂回方丈室报知长老。长老也不做声,闭目垂眉竟入殿去了。去不多时,忽回来说道:“适来一声震动,跌倒在地上者,乃紫脚罗汉静极而动,已投胎人世矣!幸去不远,异日尔等自有知者。待弥月时,老僧当亲往一看,并与之诀别也。”众僧听了,俱各惊异不提。正是:
已知来定来,早辨去时去;
来去两分明,方是菩提路。
话说台州府天台县,有一位宰官,姓李名茂春,又名赞善,为人纯谨厚重,不贪荣利,做了几年官,就弃职归隐于家。夫人王氏,十分好善,但是年过三十并无子嗣,赞善又笃于夫妻之好,不肯娶妾,夫妻两个日夜求佛赐子。忽一夜,王夫人梦见一尊罗汉,将一朵五色莲花相赠,夫人接来,一口吞下,自此之后,遂身怀六甲。到了十月满足,一更时分,生下一男,面如满月,眉目清奇。临生之时,红光满室,瑞气盈门,赞善夫妻两人欢喜异常,赞善忙烧香点烛,拜谢天地,一时亲友尽来称贺。
到了满月,正在开筵宴客,忽门公来报:“国清寺性空长老,在外求见赞善。”赞善暗想:这性空和尚,乃当世高僧,等闲不轻出寺,为何今日到此?连忙接入堂中,施礼相见。便道:“下官尘俗中,蒙老师法驾光临,必有事故。”长老道:“并无别事,闻得公子弥月,特来祝贺。但此子与老衲有些来处因缘,欲求一见,与他说个明白。”赞善满心欢喜,忙进内与夫人说知,叫丫环抱着,自己跟出来送与长老观看。长老双手接在怀中,将手摸着他的头道:“你好快脚,怎冷了,不怕这等大雪,竟走了来。但圣凡相隔天渊,来便来了,切不可走差了路头。”那孩子就像知道的一般,微微而笑。长老又拍他两拍,高声赞道:
“莫要笑!莫要笑!你的事儿我知道。见我静修没痛痒,你要动中活虎跳。跳便跳,不可迷了静中窍。色会烧身,气会改道,钱财只合帮修造。若忧冻死须菩提,滚热黄汤真实妙。你来我去两分明,慎勿大家胡厮靠。
长老赞罢,遂将孩子抱还丫环叫她抱了进去。又问赞善道:“公子曾命名否?”赞善道:“连日因庆贺烦冗,尚未得佳名。”长老道:“既未有名,老僧不揣冒昧,妄定一名,叫做修元,顾名思义叫他恒修本命元辰,不知大人以为如何?”赞善大喜道:“元为四德之首,修乃一身之本,谨领大师台教,感谢不尽。”长老遂起身作别。赞善道:“蒙老师远临,本当素斋,少申款敬。奈今设席宴宾,庖人烹宰,厨灶不洁,以致怠慢,容他日亲诣宝刹叩谢。”长老道:“说谢是不敢当,但老僧不日即将西归,大人如不见弃,屈至小庵一送,叨宠实多。”赞善道:“吾师僧腊尚未过高,正宜安享清福,为何忽发此言?”长老道:“有来有去,乃循环之理,老僧岂敢有违。”遂别了赞善,回至寺中静坐。
过了数日,时值上元,长老方出法堂升座。命侍者撞钟擂鼓,聚集众人,次第顶礼毕,两班排立。长老道:“老朽不日西归,有几句辞世偈言,念与大众听着:
正月半,放花灯,大众年年乐太平,老僧随众已见惯,归去来兮话一声。
既归去,复何疑,自家心事自家知,若使旁人知得此,定被旁人说是非。
故不说,痴成呆,生死之间难用乖,山僧二九西归去,特报诸山次第来。
生死来,休惊怖,今古人人有此路,黄泉白骨久已非,唯有青山还似故。
水有声,山有色,阎罗老子无情客,奉劝大众早修行,先后同登极乐国。
长老念罢,大众听得西归之语,尽皆惶惶,一齐跪下恳求道:“弟子们根器顽钝,正赖师慈,指示法教,幸再留数十载,以明慧灯之不灭!”长老道:“慧灯如何得灭?因被灵光,致老僧隐焰。死生定数,岂可稽留?可抄录法语,速报诸山,令十八日早来送我。”吩咐毕,遂下法堂,众僧只得一面置龛,一面传报。
到了十八日,诸山人等,尽来观送;李赞善与众官员亦陆续来到。性空长老沐浴更衣,到安乐堂禅椅上坐下,诸山和尚,并一寺人等,俱簇拥侍立。长老呼其亲信五个弟子至前,将衣钵之类尽行付与,吩咐道:“凡体虽空,灵光不隔,机缘若到,自有感通。你五人谨守法戒,毋得放纵!”五弟子不胜悲恸,叩领法旨。长老又略定片时,忽开口道:“时已至矣!快焚香点烛,礼佛念经。”众僧依言,不一时,礼诵完毕。长老令取纸笔,大书一偈道:“耳顺年逾又九,事事性空无丑;今朝撒手西归,极乐国中闲走。”
长老写毕,即闭目垂眉,即时圆寂。众各举哀,请法身入龛毕,各自散去。
到了二月初九日,已是三七,又请大众举殡。这一日,天朗气清,远近毕至,大众举龛而行,只见幢幡前引,经声随后。直至焚化亭,方停下龛子,在松林深处,五弟子请寒石岩长老下火,长老手执火把道:大众听着!
火光焰焰号无明,若坐龛中惊不惊?回首自知非是错,了然何必问他人。
恭惟圆寂紫霞堂下,性空大和尚,本公觉灵,原是南昌儒裔,皈依东土禅宗,脱离凡尘,俗性皆空,真是佛家之种。无喜无嗔,和气有方,从容名山独占,乐在其中,六十九年一梦。
咦!不随流水入天台,趁此火光归净土。
寒石岩长老念罢,遂起火烧着龛子,一刹时烈焰腾空,一刻烧毕,忽见火光丛中现出一位和尚,随火光而起,下视众人道:“多谢了汝等。”又叫赞善道:“李大人!汝子修元,乃佛家根器,非宰官骨相,但可为僧,不宜出仕,切勿差了,使他错了路头。倘若出家,可投印别峰,或远瞎堂为师,须牢牢记取,不可忘怀。”赞善合掌向性空道:“蒙老佛慈悲指示,敢不遵命。”再欲问时,那和尚法相,已渐渐地向青云内去了。那赞善因听了长老在云衢嘱咐的话,遂紧记在心,不敢暂忘。后来修元果然在灵隐寺出了家,做出许多奇事。正是“动静玄机凝妙道,来去踪迹显神通。”毕竟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性空长老的指点,静中有动才是“活佛”,否则便成了一尊“木偶”,但“活佛”难当,总会惹人嫌。因为“木偶”不说话,纵求“无效”,只怪案桌上那尊不灵,远在西天的还是“高高在上”;故世间的师父们,很少能让所有众生满意的,因为众生期望他是“活的”,又不让他“吃饭”!
二、静极思动,一脚踏破木雕罗汉,跑出一个木子修元(缘)来,只因两脚落地,害济佛两腿在西湖浪荡了五十年。虽多颠狂,幸亏本性未昧,还可原本归去,歇足定静。众生若想静极思动,这一动“漏洞”可大了,掉下洼井爬不上来,只得变个“娃儿”,顿失人身!正是:“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回头已是百年身。”
三、赞善无子求佛,只因赞善不恶,求佛便得佛子,正是:
求佛佛到,求子子来;
因缘相会,法门广开。
四、我来他去,性空长老啊!老大不中留,世人不修要待何时?一来一去,免教“僧多粥少”!况俺两个,都是过来人,谁不欠谁?世人喜得儿女来,儿女悲得老父去!新“陈”代“谢”,老和尚修够了,换个小沙弥也应该。生死如斯,何用悲凄!
五、果然修元根器不凡,来头非小,但不摆架子,不打官腔(念经),依然和蔼可亲,且看他谈俗说笑,不离人世,一心弘扬佛与众生平等宗风,今日才得让人怀念不已。
六、性空和尚虚空去,济公和尚公道来,路不同而道相通,从此灵隐寺内显正宗!公案习题:
我是谁?何时来?—参!
话说李赞善晓得儿子修元,有些根器,遂加意抚养。到了八岁,请了个老师,同妻舅王安世的儿子王全,两个同在家中读书。那修元读得高兴,便声也不住,从早晨直读到晚;有时懒读便口也不开,终日只得默坐瞪着眼睛只管想,想得快活,仰面向天哈哈大笑。有人问他,却是遮遮掩掩的不说。到了十二岁,无书不读,文理精通,吟诗作赋,无般不会矣。
这一日,时值清明,老师应例该休假回家。赞善设席款待,又备了一些礼物,命修元与表兄王全,带了从人,送老师回家。二人送了老师到家后,转身回来,打从一个寺前经过,修元问从人道:“这是何寺?”从人回道:“这是台州府有名的祗园寺。”王全听了便道:“祗园寺原来就在此处,闻名已久,今日无心遇着,我与贤弟何不进去一游?”修元道:“表兄所言正合我意。”
二人遂携手而入,先到大殿上瞻仰了佛像,随即遍绕回廊观玩景致,信步走到方丈室来。早有两个老僧拦住道:“有官长在内,二位客人若是闲游,别处走走罢!”修元道:“方丈室乃僧家客坐,人人可到,就算有长官在内,我二人进去相见又有何妨?”遂昂昂然地走将进去,只见左边坐着一位官长,右边坐着本寺的道清长老,两边排列着几十个行童,各执纸笔在那里想。
修元走近前把手一拱道:“请问大人与长老,这许多行童,各执纸笔在此何为?”那官长未及开言,这长老先看见他两个衣貌楚楚,知道是贵家子弟,不敢怠慢,遂立起身来答应道:“此位大人因有事下海舟,至黑水洋;蓦然波浪狂起,几至覆没,因许了一个度僧之愿,方得平安还家。今感谢佛天,舍财一千贯,请了一道度牒,要披剃一僧,故集诸行童在此检选。因诸行童各有所取,一时检选不定,便做了一首词儿,寓意要众行童续起两句,以包括之,若包括得有些意思,便剃他为僧,故众行童各执纸笔,在此用心。”
修元道:“原来如此,乞赐此位大人的原词一观,未识可否?”那位官长见修元语言不凡,遂叫左右将原词付与修元道:“小客要看,莫非能续否?”修元接来一看,却是一首【满江红】词儿:
世事徒劳,常想到,山中卜筑,共啸嗷。明月清风,苍松翠竹,静坐洗开名利眼,困眠常饱诗书腹。任粗衣淡饭度平生,无拘束!奈世事,如棋局;恨人情同车轴。身到处,俱是雨翻云覆,欲向人间求自在,不知何处无荣辱?穿铁鞋踏遍了红尘,徒碌碌。
修元看毕,微微一笑,遂在案上提笔,续头二句道:
“净眼看来三界,总是一椽茅屋。”
那官人与道清长老看了修元续题之语,大有机锋,不胜惊骇,遂让二人坐下,命行童奉茶。长老道:“请问二位客人尊姓大名?”修元指着王全答道:“此即吾家表兄,乃王安世之子王全也,小生乃李赞善之子,贱字修元便是。”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:“原来就是李公子,难怪下笔如此灵警,真是带来的宿慧。”那官长见长老说话有因,问其缘故?长老道:“大人不知,十余年前国清寺性空长老归天之日,曾谆谆对李赞善道:“小公子是圣人转世,根器不凡,只可出家,不宜出仕。”据李公子所续之语看来,那性空之言,岂非是真。”那官长听了大喜道:“若能剃度得此位小客人为僧,则胜于诸行童多矣。”修元听得二人商量要剃度他,遂辞谢道:“剃度固是善果,但家父只生小生一人,岂有出家之理!”长老道:“贫僧揣情度理,以为相宜,然事体重大,自当往贵宅见令尊大人礼请,今日岂敢造次。但难得二位公子到此,欲屈在敝寺暂宿一宵,未知意思何如?”修元道:“小生二人有父母在堂,从不敢浪游,今因送业师之便,偶过贵刹偷闲半晌,焉敢稽留。”遂起身辞出,长老只得送出山门外,珍重而别。
那兄弟两人回家,赞善因问道:“汝二人为何归来如此晚?”修元道:“为因老师留下吃饭,又路过祗园寺,进去一游,因此耽搁了多时。”赞善道:“入寺不过游玩,有何事耽搁?”修元遂将官人有愿,要剃度一僧,及众行童争功续句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“那长老道是孩儿续的句字拔萃,要孩儿出家,被孩儿唐突了两句,彼尚未死心,只怕明日还要来恳求父母。”赞善听了,沉吟半晌。修元不知其意,便道:“他明日来时,不必恳辞,孩儿自有答应。”赞善道:“那道清长老乃当今尊宿,汝不可轻视了他,出言唐突。”修元道:“孩儿怎好唐突他,只恐他道力不深,自取唐突耳。”父子二人商量停当。
但到了次日,才吃了早膳,早有门公来报道:“祗园寺道清长老在外求见老爷。”赞善知道他的来意,忙出堂相见毕,坐定了,赞善便问道:“老师法驾光临,不知有何事故?”长老道:“贫僧无故也不敢轻造贵府,只为佛门中有一段大事因缘,忽然到了,特来报知,要大人成就。”赞善道:“是何因缘?敢求见教。”长老道:“昨有一位贵客,发愿剃度一僧,以造功德,一时不得其人,因做了一首词儿,叫众行童续题二语,总括其意,以观智慧;不过众行童并无一人能续题二语,适值令公子入寺闲游,看见了,信笔偶题二语,恰合机锋;贫僧问知是令公子,方思起昔日性空禅师云衢嘱咐大人之言;实是菩提有种,特来报知大人,此乃佛门中因缘大事,万万不可错过。须及早将令公子披剃为僧,方可完了一桩公案。”赞善道:“性空禅师昔日所嘱之言,焉敢有负,即今日上人成全盛意,感佩不胜。但恨下官独此一子,若令其出家,则宗嗣无继,所以难于奉命。”长老道:“语云:“一子出家,九族升天”,九族既已升天,又何必留皮遗骨在于尘世。”
赞善尚未回答,修元忽从屏后走了出来,向道清施礼道:“感蒙老师指示前因,恐其堕落,苦劝学生出家,诚乃佛菩萨度世心肠,但学生窃自揣度,尚有三事未曾了当,有负老师一番来意。”长老道:“公子差了,出家最忌牵缠,进道必须猛勇,不知公子尚有那三件未曾了当?”
修元道:“窃思古今无钝顽之高僧,学生年未及冠,读书未多,焉敢妄参上乘之精微,此其一也。天下岂有不孝之佛菩萨,学生父母在堂,上无兄以劝养,下无弟以代养,焉敢削发披缁,弃父母而逃禅,此其二也。其三尤为要紧,因灯灯相续,必有真传,学生见眼前丛林虽则众多,然上无摩顶之高僧,次少传心之尊宿,其下即导引指迷之善知识尚不可得见,学生安敢失身于盲瞎者乎?”长老听了哈哈大笑道:“若说别事,贫僧或者不知,若说此三事,则公子俱巳当矣,又何须过虑?公子虑年幼无知,无论前因宿慧,应是不凡,即昨日所续二语,已露一斑,岂是钝顽之辈!若说出家失孝,古人出身事君,且忠孝不能两全,何况出家成佛作祖后,父母生死俱享九天之大乐,岂在晨昏定省之小孝?至于从师得能如五祖六祖之传固好,倘六祖之后无传,不几慧灯绝灭乎?贫僧为衲已久,事佛多年,禅机颇谙一二,岂不能为汝之师而虑无传耶?”
修元微笑道: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,老师既谙禅机,学生倒有一言动问,老师此身住世几何年矣?”此时长老见修元出言轻薄,微有怒色,答道:“老僧住在世上已六十二年矣。”修元道:“身既住在此世六十二年,而身内这一点灵光,却在何处?”长老突然被问,不曾打点,一时间答应不出来,默默半晌无语。修元道:“只此一语,尚未醒悟,焉能为我师乎?”将衣袖一拂,竟走了进去。长老不胜惭愧,急得置身无地,赞善再三周旋,只得上前陪罪道:“小儿年幼,狂妄唐突,望老师恕罪。”长老因乏趣无颜久坐,自辞还寺。
回去之后,一病三日不能起床,众弟子俱惶惶无策,早有观音寺内的道净长老,闻知前来探问。道清命行童邀入相见,道净问道:“闻知师兄清体欠安,不知是寒是热,因何而起?故特来拜候!”道清愁着眉头道:“不是受寒,也非伤热,并不是无因而起。”道净道:“究竟为着何事而起,何不与我说个明白?好请医生来下药。”只见道清长老,对道净长老说出几句话来,道:“高才出世,惊倒了高僧古佛;机缘触动,方识得宿定灵根。”毕竟道清长老害的是何症候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小时候倒是个小聪明,读书因知书中味,粗思细想总为何?有时默坐,有时笑呵呵!问我何事?遮掩不告,只有我心里晓得,老天知道!
二、得道高僧慧眼找佛子,千挑百选,若不是上根器,怎能端上佛桌?觅徒子要小心,不必贪多残自心;徒弟拜师要谨慎,若无证慧盲引盲,捞个高名难下台,一生不悟修什么?
三、游祗园寺,会见道清长老,适有个官长驾舟遇波浪,幸许下度僧之愿,菩萨庇佑,得以死去活来,故舍一千贯钱,正好为修元买了一件僧衣。世人安享荣华,是否感谢佛恩,舍一些钱,度几个“小济公(修行人)”呢?世事徒劳,转眼成空,不如预先度几个和尚(佛子),好待百年脚硬时,好引我西天去!
四、“一子出家,九族升天”,这是一句赞语,莫非一子出家,九族也跟着出家,否则焉买得此便宜货?哈哈!出得去,回不来,才是真出家。不少衲友,人在深山心想家,或把佛寺当家,皆非出家子!何以道?出家要上山下海,去挖金捞鱼。正是:“向三山五岳体自然,掘宝悟真性;五湖四海看活物,摸鱼聊充饥!”这不是开斋破戒,是想活水捞法身(自照!自照!)。
五、传灯照后,见我佛三寸气在,赶紧一气相接,好将慧命续徒孙。拜师先考师,一句“住世六二年,一点灵光在何处?”问得道清长老哑巴吃黄莲,灵光烧“佛头”,莫怪我,只因明师出高徒!如不经这一关,老死尘世有谁知!问得气闷病倒,长老有礼!
话说道清长老被修元禅机难倒,抱着惭愧回来,卧床不起。道净长老认为生病,特来探问其缘故。道清长老隐瞒不过,遂将要披剃修元之事,被他突然问我灵光何处?我一时对答不来,羞惭回来,所以不好见人之事相告。道净道:“此不过口头禅耳,何足为奇?待我去见他,也难他一难,看是如何?”道清道:“此子不独才学过人,实是再世宿慧,贤弟却不可轻视了他。”
正说未了,忽报李赞善同公子在外求见长老,长老只得勉强同道净出来,迎接进去,相见礼毕,一面献茶。赞善道:“前日小儿狂妄,上犯尊师,多有得罪,故下官今日特来赔罪,望老师释怒为爱!”道清道:“此乃贫僧道力浅薄,自取其愧,与公子何罪?”道净目视修元,接着问道:“此位莫非就是问灵光之李公子么?”修元道:“学生正是。”道净笑道:“问易答难,贫僧亦有一语相问,未识公子能答否?”修元道:“理明性慧,则问答同科,安有难易,老师既有妙语,不妨见教。”道净道:“欲问公子尊字?”修元道:“贱字修元。”道净道:
字型大小修元,只恐元辰修未易。
修元听了便道:“欲请问老师法讳?”道净道:“贫僧道净。”修元应声道:
名为道净,未归净土道难成。
道净见修元出言敏捷,机锋警策,不禁肃然起敬道:“原来公子果是不凡,我二人实不能为他师,须另求尊宿,切不可误了因缘。”赞善道:“当日性空禅师归西之时,曾吩咐若要为僧,须投印别峰、远瞎堂二人为弟子,但一时亦不能知道二僧在于何处?”道净道:“佛师既有此言,必有此人,留心访问可也。”大家说得投机,道清又设斋款待,珍重而别。
那修元回家,每日在书馆中只以吟咏为事,虽然拒绝了道清长老,然出家一个种子,未免放在心头,把功名之事,全不关心。时光易过,倏忽已是十八岁,父母正待与他议婚,不料王夫人忽染一病,卧床不起,再三服药,全无效验,不几日竟奄然而逝。修元尽心祭葬成礼,不幸母服才终,父亲相继而亡。修元不胜哀痛,又服丧三年,以尽其孝。自此之后无挂无碍,得以自由。母舅王安世屡次与他议婚,他俱决辞推却。
闲来无事,只在天台诸寺中访问印别峰和远瞎堂两位长老的资讯。访了年余,方有人传说:“印别峰和尚在临安经山寺做住持;远瞎堂长老曾在苏州虎丘山做住持,今又闻知被灵隐寺请去了。”修元访得明白,便禀知母舅,要离家出去寻访。王安世道:“据理看来,出家实非美事,但看你历来动静,似与佛门有些因缘。但汝尚有许多产业,并无兄弟,却叫谁人管理?”修元道:“外甥此行,身且不许,何况产业?总托表兄料理可也。”遂择定了二月十二日吉时起身。王安世无奈,只得与他整治了许多衣服食物,同小儿王全相送了修元一程。修元携了两个从人,带了些宝钞,拜别王安世与王全两个亲戚,飘然出行,离了天台竟往钱塘而走。
不数日,过了钱塘江,登岸入城,到了新宫桥下一个客店里歇下了。次日吃了早饭,带了从人往各处玩。但见人烟凑集,果然好个胜地,但是这些风光景物毫未洽心。游至晚上回来,问着客店主人道:“闻有一灵隐寺,却在何处?”主人道:“这灵隐寺正在西山飞来峰对面,乃是有名的古寺。”修元道:“同是佛寺,为何这灵隐寺出名?”主人道:“相公有所不知,只因唐朝有个名士,叫做宋之问,曾题灵隐寺一首诗,内有“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飘”之句。这诗出了名,故连寺都成了古迹。”修元道:“要到此寺,从何路而往?”主人道:“出了钱塘门便是西湖,过了保叔塔,沿着北山向西去便是岳坟,由岳坟再向南走,便是灵隐寺了。这灵隐寺前有石佛洞、冷泉亭、呼猿洞,山明水秀,佳景无穷,相公明日去游方知其妙。”修元道:“贤主人所说乃是山水,但可知寺中有甚高僧么?”主人道:“寺中虽有三五百众和尚,却是不听得有甚高僧。上年住持死了,近日在姑苏虎丘山请了一位长老来,叫做远瞎堂,闻得这个和尚能知过去未来之事,只怕算得是个高僧吧!”修元问得明白,暗暗欢喜,当夜无话。
到了次日早起来,仍是秀士打扮,带了从人,竟出钱塘门来。此时正是三月天气,风和日暖,看那湖上的山光水色,果然景致不凡。修元对从人道:“久闻人传说西湖上许多景致,吾今日方才知道。”就在西湖北岸上走入昭庆寺来,看见大殿上供奉着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。心中有感,口占一颂道:
一手动时千手动,一眼观时千眼观;
既是名为观自在,何须拈弄许多般。
又向着北山而行,到了大佛寺前,入寺一看,见一尊大佛,只得半截身子。又作一颂道:
背倚寒岩,面如满月;尽天地人,只得半截。
颂毕,又往西行走到了岳坟。又题一首道:
风波亭一夕,千古岳王坟;前人岂恋此,要使后人闻?
又见了生铁铸成秦桧、王氏,跪在坟前,任人鞭打。又题一首道:
诛恶恨不尽,生铁铸奸臣;痛打亦不痛,人情借此伸!
题毕,又向南而行。不多时,早到飞来峰下,冷泉亭上,见亭上风景清幽,动人逸兴,便坐了半响。
未及入寺,正流览间,忽见许多和尚,随着一位长老,从从容容的入寺去。修元忙上前向着一个落后的僧人施礼道:“请问上人,适才进去的这位长老是何法号?”那僧人回礼答道:“此是本寺新住持远瞎堂长老,相公问他有何事故?”修元道:“学生久仰长老大名,欲求一见,不知上人能代为引进否?”那僧人道:“这位长老,心空眼阔,于人无所不容,相公果真要见,便可同行。”修元大喜,就随了僧人,步入殿内,到了方丈室。那僧人先进去说了,早有侍者将修元邀请进去。修元见了长老,便倒身下拜。长老问道:“秀才姓甚名谁,来此何干?”修元道:“弟子自天台山不远千里而来,姓李名修元,不幸父母双亡,不愿入仕,一意出家。久欲从师,不知飞锡何方,故久淹尘俗。近闻我师住持此山,是以洗心涤虑,特来投拜,望我师鉴此微诚,慨垂青眼。”长老道:“秀才不知“出家”二字,岂可轻谈?岂不闻古云“出家容易坐禅难”,不可不思前虑后也。”修元道:“一心无二,则有何难易?”长老道:“你既是从天台山而来,那天台山中三百余寺,何处不可为僧,反舍近而求远?”修元道:“弟子蒙国清寺性空佛师西归之时,现身云衢,谆谆嘱咐先人,当令修元访求老师为弟子,故弟子念玆在玆,特来远投法座下,盖遵性空佛师之遗言也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如此,汝且暂退。”命侍者焚香点烛,危坐禅床,入定而去了。
半晌出定说道:“善哉!善哉!此种因缘,却在于斯。”此时长老虽叫修元暂退,他却未曾退去,尚立在旁边。长老开目看见问道:“汝身后侍立者何人?”修元道:“是弟子家中带来的仆从。”长老道:“你既要出家,仆从却不能代你为僧,可急急遣归。”修元领命,遂吩咐从人,将带来宝钞取出纳付长老常住,以为设斋请度牒之用。余的付与从者作归家路费,从人道:“公子在家,口食精肥,身穿绫锦,童仆林立。今日到此,只我二人盘缠有限,已自冷落淡薄,今若将我二人遣归去,公子独自一人,身无半文,怎生过得?还望公子留我二人在此服侍。”修元道:“这个使不得,从来为僧俱是孤云野鹤,岂容有伴。你二人只合速回,报知母舅,说我已在杭州灵隐寺为僧,佛天广大,料能容我,不必挂念。”二仆再三苦劝,修元只是不听。二人无可奈何,只得泣别回去不提。
却说远瞎堂长老入定之后,知道修元是罗汉投胎,到世间来游戏。故不推辞,叫人替他请了一道度牒来,择个吉日修备斋供,点起香花灯烛,鸣钟击鼓,聚集大众。在法堂命修元长跪于法座之下,问道:“汝要出家,果是善缘,但出家容易还俗难,汝知之乎?”修元道:“弟子出家乃性之所安,心之所悦,并非勉强,岂有还俗之理?求我师慈悲披剃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如此,可将他鬓发分开,缩成五个髻儿。”指说道:“这五髻前是天堂,后是地狱,左为父,右为母,中为本命元辰,今日与你一齐剃去,你须理会。”修元道:“蒙师慈悲指示,弟子已理会得了。”长老听了,方才把金刀细细与他披剃。剃毕,又手摩其顶,为他授记道:
佛法虽空,不无实地;一滴为功,片言是利;
但得真修,何妨游戏?法门之重,善根智慧;
僧家之戒,酒色财气。多事固愚,无为亦废;
莫废莫愚,赐名道济。
长老披剃毕,又吩咐道济道:“你从今以后,是佛门弟子了,须守佛门规矩。”道济道:“不知从何守起?”长老道:“且去坐禅。”道济道:“弟子闻佛法无边,岂如斯而已乎?”长老道:“如斯不已,方不如斯!”(注:不仅是这样而已,但望你能先懂这样。)遂命监寺送道济到云堂内来,道济不敢再言,只得随了监寺到云堂内。而修元此番出家,却令:“三千法界,翻为酒肉之场。道济何难?受尽懊恼之气。”毕竟不知道济坐禅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小露机锋,惊倒道清、道净,原来清净虽妙,不若入尘为高,只因尚有未了情,还须远瞎堂中摸索一番,正是:
拜师学道重因缘,面对如来笑济颠;
清净囊中无一物,尘埃点点化大千。
二、母逝父亡,运不逢辰,正是:“屋漏又逢连夜雨,露湿惊醒向佛心!”服丧三年,孝思片片,欲报亲恩几何?不如行个大孝万万年。母舅议婚,只是无心;双亲两去,还我自由!有言道:
罗汉本来爱单身,不愁吃穿费用省;
东西南北任可去,屋檐路边脚一伸。
因此,产业付表兄,落得一身轻,一路往灵隐寺,寻找皈依处!
三、看见了千手观音,便道:“一手动来千手动”,只因心到手到,心动一切动,凡夫只动两只手,为己争口饭,若动三只手便是“小偷”。观音大悲愿,千手齐动,忙不完,凡夫只袖手旁观,没有我的事!若不千手动,其他的手便成“废物”。
“一眼观时千眼观”,观音如大日,普照一切,打开开关全部亮,不放过一处黑暗,不舍弃一个众生,世人做得到吗?
“既然名为观自在,何须拈弄许多般?”哈哈!嘲弄观音,只为度人。
“千手千眼观自在”,换个凡夫可能成为“千手偷尽天下宝,千眼看遍天下色”的恶人了,不但不自在,就算不发疯,也入了精神病院了。
四、既要出家,鬓发分成五个髻儿,长老道:“五髻一起剃去!”为何有这般把戏?只因前髻是“天堂”,天堂虽好,福有尽,剃掉!后髻是“地狱”,后门不要也罢!
左为父,怕老父栽培多操心,尽点孝心,出家报“亲恩”;右为母,脐带早已割断,今日出家是第二次的“出生”,应是吃“油饭”庆贺一番;“中为本命元辰”,出了家,不必算命看时辰,好坏看心地,命运自己造!
五、出家容易还俗难,披剃烦恼丝,烙下心印疤,从此休了,喜得长老赐下法名:“道济!”“但得真修,何妨游戏!”只因此一言,道济游戏在人间。
六、坐禅乎?坐不惯,理还乱,只想“动禅”“任性”,大开人间方便门,就此揭开了济公传奇的一出序幕。
却说道济随着监寺到云堂中来,只见满堂上下左右,俱铺列着禅床,多有人坐在里面。监寺指着一个空处,道:“道济!此处无人,你可坐罢!”道济就要爬上禅床去,却又不知该横该竖,因向监寺道:“我初入法门,尚不知怎么样坐的,乞师兄教我。”监寺道,你既不知,我且说与你听着:
“也不立,也不眠。腰直于后,膝屈于前。壁竖正中,不靠两边。下其眉而垂其目,交其手而接其拳。神清而爽,心静是安,口中之气入而不出,鼻内之息断而又连。一尘不染,万念尽捐。休生怠惰,以免招愆。不背此义,谓之坐禅!”
道济听了这一番言词,心甚恍惚,然已到此,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爬上禅床,照监寺所说规矩去坐。初时尚有精神支撑住了,无奈坐到三更之后,精神疲倦。忽然一个昏沈,早从禅床上跌了下来,止不住连声叫起苦来。监寺听见,慌忙进来说:“坐禅乃入道初功,怎不留心,却贪着睡,以致跌下来。论起禅规,本该痛责,姑念初犯,且恕你这一次!若再如此,定然不饶。”监寺说完自去。
道济将手去头上一摸,已跌起一个大疙瘩来了,无可奈何,只得挣起来又坐,坐到后来,一发睡思昏昏,不知不觉,又跌了下来。监寺听见又进来斥说了一番,不期道济越坐越挣挫不来,一连又跌了两跤,跌得头上七块八块的青肿。监寺大怒道:“你连犯禅规,若再饶你,越发怠惰了!”遂提起竹板道:“新剃光头,正好试试!”便向头打一下,打得道济抱着头乱叫道:“头上已跌了许多疙瘩,又加这一竹板,疙瘩上又加疙瘩,叫我如何当得起?我去告诉师父!”监寺道:“你跌了三四次,我只得打你一下,你倒还要告诉师父,我且再打几下,免得师父说我卖法!”提起竹板又要打来,道济方才慌了道:“阿哥,是我不是,饶了我罢!”监寺方冷笑着去了。
渐渐天明,道济走起来,头上一摸,七八块的无数疙瘩,连声道:“苦恼!苦恼!才坐得一夜,早已满头疙瘩,若坐上几夜,这颗头上那安放得这许多疙瘩,真是苦恼!”只是入了禅门又不好退悔,且再熬下去,又熬了两月,只觉禅门中苦恼万千,趣味一毫也没有。因想道:“我来此实指望明心见性,有些会悟。今坐在聋听瞎视中,与土木何异?昔日在家时,醇醲美酒,香脆佳肴,尽我受用。到此地来,黄菜淡饭,要多吃半碗也不能,如何过得日子。不如辞过了长老,还俗去罢,免得在此受苦。”立定了念头,急急地跳下禅床,往外就走。走到云堂门首,早有监寺拦住道:“你才小解过,为何又要出去?”道济道:“牢里罪人,也要放他水火,这是个禅堂,怎管得这样的紧?”监寺没法,便道:“你出去,须要速来。”道济也不答应,出了云堂,一直的走到方丈室来。那远长老正在入定,伽蓝神早巳告知其故,所以连忙出殿,见道济已立在面前。遂问道济:“你不去坐禅,来此做什么?”道济道:“上告吾师,弟子实在不惯坐禅,求我师放我还俗去罢。”长老道:“我前日原曾说过,出家容易还俗难。汝既已出家,岂有还俗之理?况坐禅乃僧家第一义,你为何不惯?”道济道:“老师但说坐禅之功,岂不知坐禅之苦?”待弟子细说与老师听:
坐禅原为明心,这多时茫茫漠漠,心愈不明。静功指望见性,那几日昏昏沉沉,性愈难见。睡时不许睡,强挣得背折腰驼;立时不容立,硬竖得筋疲力倦。向晚来,膝骨伸不开;到夜深,眼皮睁不起。不偏不侧,项顶戴无木之枷;难转难移,身体坐不牢之狱。跌下来,脸肿头青;爬起时,手忙脚乱。苦已难熬,监寺又加竹板几下;佛恩洪大,老师救我性命一条!
长老笑道:“你怎将坐禅说得这般苦。此非坐禅不妙,皆因你不识坐禅之妙,快去再坐,坐到妙方知其妙。自今以后,就是坐不得法,我且去叫监寺不要打你,你心下如何?”道济道:“就打几下还好挨,只是酒肉不见面,实难忍熬。弟子想佛法最宽,岂一一与人计较。今杜撰了两句佛语,聊以解嘲,乞我师垂鉴。”长老道:“什么佛语,可念与我听?”道济道:“弟子不是贪口,只以为一块两块,佛也不怪。一腥两腥,佛也不嗔。一碗两碗,佛也不管,不知是也不是?”长老道:“佛也不怪不嗔任你,岂不自家惭愧?皮囊有限,性命无穷,决不可差了念头!”道济不敢再言。正说话间,听得斋堂敲云板,侍者奉上饭来,长老就叫道济同吃,道济一面吃,一面看长老碗中,只有些粗糙面筋,黄酸韭菜,并无美食受用,不胜感激,遂口占四句道:
小黄碗内几星麸,半是酸韭半是瓠;
誓不出生违佛教,出生之后碗中无。
长老听了道:“善哉!善哉!汝既晓得此种道理,又何生他想?”道济言:“不瞒吾师说,晓是晓得,只是熬不过。”长老道,你来了几时?坐了几时?参悟了几时?便如此着急,岂不闻:
月白风清良夜何?静中思动意差讹;
雪山巢顶芦穿膝,铁杵成针石上磨。
道济听了道:“弟子工夫尚浅,愿力未深,怎敢便生厌倦,不习勤劳。但弟子自拜师之后,并未曾蒙我师指教一话头,半句偈语,实使弟子日坐在糊涂桶中,岂不闷杀!”长老道:“此虽是汝进道猛勇,但觉得太性急了些。也罢!也罢!可近前来。”道济只道有甚话头吩咐,忙忙地走到面前,不防长老兜脸的一掌,打了一跌道:“自家来处尚不醒悟,倒向老僧寻去路,且打你个没记性!”那道济在地下,将眼睁了两睁,把头点了两点。忽然爬将起来,并不开口,紧照着长老胸前一头撞去,竟将长老撞翻,跌下禅椅来,迳自向外飞奔去了。长老高叫有贼、有贼。众僧听见长老叫喊,慌忙一齐走来问道:“贼在那里?不知偷了些什么东西?”长老道:“并非是银钱,也不是物件偷去的,是那禅门大宝!”众僧道:“偷去什么大宝?是谁见了?”长老道:“是老僧亲眼看见,不是别人,就是道济。”众僧道:“既是道济,有何难处,待我等捉来,与长老取讨!”长老道:“今日且休,待我明日自问他取讨罢。”众僧不知是何义理,大家恍恍惚惚的散去了。
却说这道济被长老一棒一喝,点醒了前因,不觉心地洒然,脱去下根,顿超上乘。自走出方丈室,便直入云堂中,叫道:“妙妙妙!坐禅原来倒好耍子!”遂爬上禅床,向着上首的和尚一头撞去,道:“这样坐禅妙不妙?”那知和尚慌了道:“这是什么规矩?”道济道:“坐得不耐烦,耍耍何妨?”又看着次首的和尚也是一头撞去,道:“这样坐禅妙不妙?”这个和尚急起来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道济道:“坐得厌烦了,玩玩何碍?”满堂中众和尚看见道济这般模样,都说:“道济你莫非疯了?”道济笑道:“我不是疯,只怕你们倒是疯了。”那道济在禅床上口不住、手不住,就闹了一夜,监寺那里禁得住他,到次日众僧三三五五都来向长老说。长老暗想道:“我看道济来见我,何等苦恼,被我点化几句,忽然如此快活,自是参悟出前因,故以游戏吐灵机。若不然,怎能够一旦活泼如此,我且去考证他一番,便知一切。”遂令侍者去撞钟擂鼓,聚集僧众。长老升坐法堂,先令大众宣念了一遍【净土咒】,见长老方宣布道:我有一偈,大众听着:
昨夜三更月甚明,有人晓得点头灯;
蓦然想起当年事,大道方把一坦平。
长老念罢,道:“人生既有今世,自然有前世与后世。后世未来,不知作何境界,姑且勿论。前世乃过去风光,已曾经历,何可不知?汝大众虽然根器不同,却没有一个不从前世而来,不知汝大众中亦有灵光不昧,还记得当时之本来面目者否?”大众默然,无一人能答。
此时道济正在浴堂中洗浴,听得钟鼓响,连忙系了浴裤,穿上袈裟,奔入法堂。正值长老发问,并无一个人回答,道济随即上前长跪道:“我师不必多疑,弟子睡在梦中,蒙师慈唤醒,已记得当时之事了。”长老道:“你既记得,何不当人众之前,将底里发露了。”道济道:“发露不难,只是老师不要嫌我粗鲁。”那道济就在法座前,头着地,脚向天,突然一个筋斗,正露出了当前的东西来。大众无不掩口而笑,长老反是欢欢喜喜的道:“此真是佛家之种也。”竟下了法座回方丈室而去。
这些大众晓得什么,看见道济颠颠痴痴,作此丑态,长老不加惩治,反羡叹不已,尽皆不平。那监寺和职事诸僧到方丈室来禀长老道:“寺内设立清规,命大众持守。今道济佛前无礼,在师座前发狂,已犯佛门正法。今番若恕了他,后来何以惩治他人?望我师万勿姑息!”长老道:“既如此,单子何在?”首座忙呈上单子,要长老批示。长老接了单子,对众僧道:“法律之设,原为常人,岂可一概而施!”遂在单子后面批下十个字道:
“禅门广大,岂不容一颠僧。”
长老批完,付与首座,首座接了,与众僧同看了,皆默默退去,没一个不私相埋怨。自此以后,竟称“道济”做“济颠”了。正是:
葫芦不易分真假,游戏应难辨是非。
毕竟不知济颠自此之后,做出许多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初坐禅床,手脚发麻,木板上,硬绷绷,看他呆坐好似一尊木偶像,有啥稀奇?一旦跌下,自个儿无法爬上来,如何自度?不若蹦蹦跳跳,来得快活些!
二、新秃头,正好打,打头好出头,疙瘩粒粒像个释迦佛。也许当初喜欢揭人疮疤,打破瓮底,泄尽了滓渣,如今佛头,才得留几个释迦!今人争得头破血流,摔得焦头烂额,也长不出一粒佛果,却因“脑震荡”,往生西方了!
三、学道苦,又没酒肉饱肚腹,也无厚味口上糊,想到此,还是还俗好,做个凡夫俗子,酒色财气,一切正常,无人干涉,谁来过问?想修道,人批评,他讥笑!说什么赶不上时代,也没有时髦,吃穿都是老一套!道友!千万别学道济一时糊涂,差点往下掉!
四、幸祖宗有德,菩萨保佑,总算保住了道心。一日,不幸被长老打了一掌,跌了一跤,道:“自家来处尚不醒悟,倒向老僧寻去路,且打你个没记性!”这一打,突然教我魂惊魄醒,晓得那里来,也该如何去!顺头撞得长老四脚朝天喊爹娘,哈哈!这种拜法是真道,爹娘生身恩难报,如今终于悟得本来面貌。长老道有贼,原来我是取得了恩师衣钵真法宝,好在他跌倒,否则不知何时才悟道!
五、长老问大众,谁记得当时之本来面目?大家无言以对,我已得宝,且将底牌掀开,原来是“这一根法宝”!哈哈!莫怪道济不像样,众人之前耍命根,只因父母生我由此来,若不展示此道根,告知佛家真种子,枉叫世人作孽,将此善根变孽根了。生也由此,死也由此,悟得本来管道,水冲灵山,我佛下凡!(此句须悟,不可白读。)
六、道济无礼,众僧无知,岂知我隐藏了“慧根”。丈二金刚摸光头,寻不着啥名堂!幸长老知我,批道:“佛门广大,岂不容一颠僧?”我且道:“生死事大,务必要斩草除根!”————断孽根,无生死。
话说道济自翻筋斗,证出本来,那些大众不叫他道济,却都叫他做济颠了。这济颠竟将一个“颠”字,认做本来面目,自此以后穿衣吃饭撒尿,都带着三分颠意。大家见他搅扰禅堂,都来禀告长老,长老只是安慰大众,绝不惩治。济颠越发任意,疯疯痴痴,无所不为。有时到冷泉亭上,引着一班孩子拨跌戏耍;有时到呼猿洞里呼出猿来,同在对翻筋斗;有时合着几个酒鬼,去上酒店唱山歌胡闹,再无一日安眠静坐。
忽一日,大众正在大殿献香花灯烛,替施主诵经,道济却吃得醉醺醺,手里托着一盘肉,走到佛面前,踏地坐下,口中唱一回山歌,又吃一回肉。监寺不胜愤怒喝道:“这是佛殿庄严之地,况有施主在此斋供,您怎敢在此装疯搅扰,成何规矩?还不快快走开。”济颠嚷道:“放屁!我吃肉唱歌,比施主斋供你们这班和尚,所念的经还利益许多,怎不逐他们倒来逐我?”监寺见逐他不动,欲禀长老,又因长老屡屡护短,谅来不听,无可奈何,只得转邀了施主,同找长老,对济颠搅乱佛堂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长老道:“既是这样,待我唤他来训示一番。”遂命侍者将济颠唤至方丈室,说道:“今日乃是此位施主,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,你为何不发慈悲,反打断众僧的功课,是何道理?”济颠道:“这些和尚只会吃斋讨施主的钱,晓得什么做功德修道?弟子因见了施主诚心,故来唱一个山歌儿,代他祈福消灾,奈何那班和尚,反来逐我。”长老道:“你唱的什么山歌,怎能祈安植福?”济颠道:“弟子唱的是:“你若肯向我吐真心,包管你旧病儿一时好。””长老听了点点头儿,众僧正要再上前说话,不道那施主的家里人,慌慌张张的来报道:“老太太的病已好,坐起在床,叫人快请官人回去哩!”施主听了又惊又喜。家人道:“老太太睡梦中闻得一阵肉香味,不觉精神陡长,却似无病一般,竟坐了起来。”施主听了,看着济颠道:“这等想起来,老师正是活佛,待我拜谢!”说还未了,济颠早一路筋斗溜出方丈室,不知那里去了。正是:
漫道真人不露踪,显然无奈是神通;
因愁耳目昭彰去,装瞎看人又作聋。
济颠经此一番,早有人将他的行事,传到十六厅朝官耳朵里去,那众官及太尉(官名)闻他的名儿,都与他往来。然而,他疯疯颠颠的行为,终日在顽蠢群中打游戏,这些俗眼人,又都被他瞒过了。
忽一日,长老在方丈室闲坐,那济颠手拿着一盏金灯,引着许多小孩子,敲着小锣,打着小鼓,乱哄哄地跟着济颠。济颠口里唱着山歌儿,一同舞进方丈室来。长老道:“济颠!你怎么这等没正经,吵闹此清静禅堂,惹得大众说长道短,连累老僧受气。”济颠道:“我师不可听信这般和尚胡言乱语说梦话,禅堂原是清净的,弟子何曾吵闹,今日是正月半元宵佳节,难逢难遇的,弟子恐辜负了好时光,故作乐耍戏,此乃人天一条大路,可来可去,与这班和尚有甚相干?却只管来寻事吵闹,望我师作主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是是非非,我也不耐烦管。今日既是正月半,不可无一言虚度。”遂令侍者撞钟擂鼓,聚集众僧,都到法堂上焚香点烛,长老升座念道:大众听着!
正月半,是谁判?忽送一轮到银汉。闹处摸人头,静处着眼看。从来虚空没边岸,相呼相唤去来休。看取明年正月半?
长老念罢,正要下法堂,济颠忙上前道:“我师且少待,弟子有数言续于后:
正月半,莫要算!一算便要立公案。两年为甚一年期,一般何作两般岸?
今年尚是好风光,只恐明年是彼岸?
长老遂令侍者将语录抄了,报告诸山,才下法座。大众不知其意,都拥着济颠来问,济颠一个筋斗,又溜出山门去了。
却说这远长老原是个大智慧的高僧,见济颠举动尽合禅机,自己的衣钵有传,故放下了心头,随缘度去。时光迅速,不觉过了一年,又值正月半,忽临安县知府来拜,长老忙请入方丈室相见毕。长老道:“相公今日垂顾,不知为着何事?”知府道:“并无别事,只因政务清闲,特来领禅师大教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相公有此闲情,请同到冷泉亭上去下盘棋子何如?”知府道:“知己忘言,手谈更妙!”二人遂携手同到冷泉亭上来。排下棋局,分开黑白,欣然下棋,一局尚未终,只见众侍者纷纷来报说:“诸山各刹方丈中的长老都到了。”说未了,又有侍者来报道:“佛殿上十六厅的朝官都来了。”长老惊问道:“为何今日大众都来?”侍者道:“想是去年正月半升法座时,曾有“相呼相唤去来休,看取明年正月半”语录,抄报诸山,故众人认真起来,尽来相送。”长老笑道:“我又不死,来做什么?”侍者道:“我师既尚欲慈悲度世,何不作一颂,打发大众回去?”长老想了一想道:“既是众人都来了,怎好叫他回去!”就对知府道:“相公请回吧!老僧不得奉陪了。”遂立起身来,将棋子拂了一地,口中念道:
一回残棋犹未了,又被彼岸请涅槃。
长老遂回方丈室洗了浴,换了洁净衣服,走到安乐堂禅椅坐下。此时诸山和尚,及一班人众,皆来拥着长老。长老叫人去寻济颠来,众人去寻了半晌,那里见济颠影儿。长老道:“既寻他不见,也罢了。只是贫僧衣钵无人可传,必须他来方好!”众僧道:“我师法旨留与济颠,谁敢不遵?”长老道:“还有一事,下火亦必要济颠,不可违了。”说罢,遂合眼垂眉,坐化而去了。众僧正在悲痛,忽见长老养在冷泉亭后的那只金丝猿,急急忙忙地跑来,看着长老灵座,绕了三匝,哀鸣数声,立地而化,众僧尽皆惊异,方知这位长老道行不凡。但不见济颠回来,多议论纷纷,尽说长老待他甚厚,济颠却将长老待得甚薄,不知是甚缘故。只得合龛子,将长老盛在里面了。
守候了五七日,并不见济颠回来,大家等不得,将要抬龛子出殡,只见济颠一只脚穿着一只蒲鞋,一只手提着草鞋,口里啰哩啰哩地唱着,不知唱些什么?从冷泉亭走入寺来。众僧迎上前说道:“你师父何等待你,今日圆寂了,亏你忍心,竟不来料理。大众等你不得,今日与师父出殡,专望你来下火,你千万不要又走了别处去。”济颠笑道:“师父圆寂,有所不免,有什么料理用着我?若要我哭,我又不会,今日下火,那师父之命,我自然来的,何消你们空着急!”说得众人没能开口,那时众僧钟鼓喧天,经声动地,簇拥着龛子,抬到佛圆化局松柏亭下,解下扛索,请济颠下火,济颠乃手执火把道:大众听着:
师是我祖,我是师孙,着衣吃饭,尽感师恩。
临行一别,恩断义绝,火把在手,王法无亲。
咦!与君烧却臭皮囊,换取金刚不坏身。
念罢,举火烧着龛子,烈火腾腾,烧得舍利如雨。火光中忽现出远瞎堂长老,看着济颠道:“济颠!济颠!颠虽由你,只不要颠倒了佛门的堂奥!”又对众人道:“大众各宜保重。”说完化阵清风而去。众人看得分明,无不惊异。事毕,各各散去。
众人齐对济颠道:“如今师父死了,禅门无主,你是师父传法的徒弟,须要正经些,替师父争口气。”济颠道:“你见我那些儿不正经,要你们这般胡说?”众僧道:“你是一个和尚,啰 哩啰 哩的唱山歌是正经么?”济颠道:“水声鸟语,皆有妙音,何况山歌。难道不唱山歌,念念经儿就算正经?”众僧道:“你是个佛家弟子,与猴犬同群,小儿作队,也是正经么?”济颠道:“小儿全天机,狗子有佛性,不同他游戏,难道伴你们这班袈裟和尚胡混么?”众僧见他说的都是疯话,便都不开口。单是首座道:“闲话都休说了,但是师父遗命,叫将衣钵交付与你,你须收去。”济颠道:“师父衣钵,我久已收了,这些身外物件,要他何用?”首座道:“这是师父严命,如何违得?你纵不要,也须作个着落。”济颠道:“既是这等说,且抬将出来看。”首座遂叫侍者将盛衣钵的箱子龛子,都抬到面前放下。济颠道:“既是老师父之物,凡在寺中的和尚都有分,须齐集了一同开看,方见公道。”首座道:“这是师父遗命传与你的,你便收去罢了,何必又炫人耳目?”济颠道:“你不要管,且叫众人同看明白,再作道理。”首座只得叫人撞钟擂鼓,将全寺大众聚将拢来,济颠遂将箱龛一齐打开,叫众僧同看,只见黄的是金,白的是银,放光的是珊瑚,吐彩的是美玉,艳丽的是袈裟,温软的是衲头,经儿典儿,是物皆存。钟儿磐儿,无般不有。众僧见了一个个眼中都放出火来,只碍着是老师父传与济颠的,不好开口来争,大家都瞪着眼睛看,那首座便对济颠道:“济师兄,我有句话儿替你说,你且听着。”不知首座怎的说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自从现出本来面目后,大众皆呼我济颠,我也将这个“颠”字认做本来面目,君可看“颠”字也含真啊!从此颠来颠去,抹藏一些本性,免得落人嫉妒!
二、闲来无事做,冷泉亭上,引些孩儿嬉戏;呼猿洞里,唤出猿猴翻筋斗,一派天真,其乐无比。
三、施主母亲闻得肉香,不觉病好,哈哈!莫非肚里蛔虫作怪?济颠酒香、肉香只在养活肚里蛔虫,非我吃得!强辩!若说酒肉香,吞下三寸成何物?众生别误会了,你要吃尽管吃,但不要说是学济公!
四、只因是“唱山歌,开迷窍;闻肉香,醒肚肠。”施主母亲果然病愈,从此济颠声名大噪,十六厅朝官皆愿与我往来,正是:
胡闹出名识贵官,疯狂游戏酒杯干;
人间欢乐无烦恼,到处结缘方便餐。
五、长老一言为定,正月半要走了,佛无戏言,只因他不惯游戏,才会如此认真。安乐堂椅上,长老授衣钵,还要我下火,真是“留得青山在,那怕没柴烧!”一把火,烧得师徒情断;一把火,烧得虱死虫毙。但见舍利如雨,金光片片。人既成灰,留这些顽石啥用?若说可装做我佛眼珠,为何生前藏在骨头里不露?哈哈!老蚌生珠,晚来得子,也是和尚传宗接代的信物!
却说那首座对济颠说道:“济颠兄!这些衣钵,原是老师父传与你的,你若收去,就不必说,若是不要,是存在常住(住持)里公用,还是派匀了,分与众僧?”济颠道:“我却要他何用?常住自有,何消又存。既要送予众僧,谁耐烦去分他?不如尽他们抢了去,倒还爽快些。”那些众僧人听说一个“抢”字,便一齐动手,你抢金子,我抢银子,打成一团。我拿袈裟,你拿衲头,搅成一块。不管谁是师父,谁是徒弟,直抢得爬起跌倒,争夺个不成体统。济颠哈哈大笑,只见抢得多的和尚,头顶上互相碰出一个个爆栗。那些和尚一时无心理会,只是乱抢,一刹时,抢得精光。济颠道:“快活!快活!省得遗留在此,作师父的话柄。”又疯疯颠颠到处玩耍去了。
话说临安各寺有个例头,凡住持死了,过了数日,首座便要请诸山的僧众来“会汤”(聚餐),互为商议另请长老住持之事。那一日灵隐首座请了各山僧众照例“会汤”。提起济颠行事,那首座道:“这济颠乃是远长老得意弟子,任他疯疯颠颠,再也不管。今不幸长老西归,这济颠心无忌惮,益发惛 得不成样子,倘请了新长老来,岂不连合寺的体面都坏了?敢求列位老师劝戒他一番,也是佛门中好事。”众僧道:“这个使得,快叫人请了他来。”监寺叫人分头去寻,直寻到飞来峰牌楼下,方见他领许多小儿,在溪中摸鹅卵石头耍子。侍者叫道:“今日首座请诸山僧众会汤,到处寻不到你。”济颠道:“既是会汤,定然是请我吃酒,快去快去。”便别了众小儿,同侍者一径走入方丈室来,只见众僧团团空座着,并无酒肉。济颠哈哈大笑道:“我看你这和尚是泥塑木雕般坐着,这方丈室竟弄成个子孙堂。”
众僧正要开口劝他,不道他疯疯颠颠的,开口便唐突人,反不好说得。还是首座道:“你且莫疯,师父死了,你须与师父争口气才是。”济颠道:“若要我与师父争气,把你这些不争气的和尚都赶了出去方好。”首座道:“众僧奉佛法,日夕焚修,有何不好,你要赶逐?”济颠道:“且莫说别事,只你们方才会汤吃酒,怎就不叫我一声,难道我不是有分的子孙?”首座道:“非是不叫你,今日是寺中的正事,寻了你来,未免发疯搅乱,岂不误了我们的正经。”济颠道:“看你这一般和尚,只会弄虚文,装假体面,做得什么正事。长老才死得几日,就有许多话说,总是与你们冰炭不同炉,我去吧!让这座丛林,凭你们败落了罢。”遂走到云堂中,收拾了包袱,拿了禅杖,与诸山和尚拱一拱手道:“暂别!暂别!”又走到师父骨塔边,拜了几拜,道:“弟子且去再来!”拜罢,头也不回,大踏步走出了灵隐寺。次早,来到西湖上,过了六安桥,见天色已晚,就投净慈寺,借宿了一宵。
次早,到浙江亭上,乘了江船,取路回台州。一迳到母舅王安世家来。王家见了外甥,合家道喜。济颠先拜见了母舅,又与王全哥嫂都相见了,方才坐下。王安世问道:“你在灵隐寺做了和尚,怎么身上弄得这般模样了!”济颠道:“出家人随缘度日,要好做甚?”母舅道:“不知你在寺中,怎么过日子?”济颠道:“也不看经念佛,只是信口做几句歪诗,骗几碗酒吃,过得一日,便是一日。”母舅道:“你既要吃酒,何不住在家中。”济颠道:“家中酒虽好吃,只觉没禅味。”那母舅见他身上破碎,隔日就叫人做了几件新衣与他,济颠那里肯穿,只说旧衣裳穿得自在。惟有叫他吃酒,再不推辞。闲来便到天台诸寺去游赏,得意时随口就做些诗赋玩玩。
光阴易过,不觉已过一年,忽一日对母舅道:“我在此耽搁已久,想着杭州风景,放他不下,我还是去看看。”母舅道:“你说与那些寺僧不合,不如住在家里罢!”济颠道:“这个使不得!”遂即吟四句道:
出家又在家,不如不开花;
一截做两截,是差是不差。
母舅、舅母晓得留他不住,只得收拾些盘缠,付与济颠。济颠笑道:“出家人随缘过日子,要钱银何用?”遂别了母舅、舅母,并王全兄嫂,依旧是一个包裹,一条禅杖,乘了江船,行到浙江亭,上了岸,心里想道:“我本是灵隐寺出身,若投别寺去,便不像模样。莫若仍回灵隐去,看这伙和尚如何待我?”算计定了,一径走到飞来峰,望着山门走入寺来。早有首座看见,叫道:“济颠,你来了么?如今寺中请了昌长老住持甚是利害!不比你旧时的师父,需要小心。”济颠道:“利害些好,便不怕你们欺侮我。”首座道:“你不犯规,谁欺侮你!”遂同济颠到方丈室来拜见长老。
首座禀道:“此僧乃先住持的徒弟————济颠,因游天台去了,今日才回。”昌长老道:“莫不就是吃酒肉的济颠么?”济颠应道:“正是弟子,昔日果然好吃几杯儿,如今酒肉都戒了。”昌长老道:“既往不咎,如果戒了,可挂名字,收了度牒,去习功课。”济颠答应了。遂朝夕坐禅念经,有两个多月,并不出门。
不期时值残冬,下起一天大雪来,身上寒冷,走到厨房下来烤火,露出一双光腿。那负责火工心上看不过,说道:“你师父留下许多衣裳与你,你倒叫众人抢去。如今这般大雪,还赤着两只光腿,却有谁来照顾你?”济颠道:“冷倒不怕,只是熬了多时不吃酒,真个苦恼了。”火工见他说得伤心,便道:“你若想吃酒,我倒有一瓶在此,请你吃也不打紧,但是恐怕长老晓得要责罚。”济颠道:“难得阿哥好意,我躲在灶下暗吃一碗,长老如何得知。”火工见他真个可怜,遂取出酒来倒了与他一碗,济颠接上手,三两口便吃完了。赞道:“好酒!好酒!赛过菩提甘露,怎的要再得一碗更好!”火工见他喉急,只得又倒了一碗与他,他擦擦嘴又干了,只嫌少。火工没法,只得又倒了一碗,济颠一连吃了三碗,还想要吃,火工忙将酒瓶藏过说道:“这酒是久窖的,不能多吃,这三碗只怕你要醉了。如今雪停了,你倒不如瞒着长老,寺外去走走吧!”济颠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遂悄悄走出寺来,刚离得山门几步,恰撞见飞来峰牌楼下的张公,迎着问道:“闻你巳回寺,缘何好久不见?”济颠跺脚道:“阿公!说不尽的苦!你知道我是散怠惯的,自台州回来,被长老管得一步也不许出门。今日天寒,感得火工好意,请我吃三碗酒,这是不够,故私自出来,寻个主人。”张公道:“不如且到我家去吃三杯,再去寻别的,如何?”济颠道:“阿公若肯请我,便是主人了,何必再寻?”大家说得笑了一回。走到飞来峰下,那张婆正在门前闲着,看见张公领了济颠来到,千万欢喜的道:“和尚如何一向不见?请里面去坐!”张公道:“闲话慢说,且快去收拾些酒来吃要紧。”张婆道:“有有有!”忙到厨下去烧了两碗豆腐汤,暖出一壶酒,摆在桌上,叫儿孙倒酒与济颠张公两个对酌。济颠道:“难得你一家都是好心,如何消受?”张婆道:“菜实不堪,酒是自家做的,和尚只管来吃不妨。”济颠谢了,你一碗,我一碗,大家吃了十五六碗,济颠晓得有些醉意,叫声谢了,便要起身。张婆道:“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,如今这般醉醺醺的回去,倘被长老责罚,连我们也不好看,倒不如在此过夜,待酒醒了再回去罢。”济颠道:“阿婆说得是!”是夜就在张公家,同他儿子过了一夜。
次早起来,见天色晴了,想一想道:“我回去一毫无事,多时不曾进城,许多朋友都生疏了,今日走去各家望望也好。”遂别了张公,一路往岳坟方向去,忽撞见王太尉要到天竺去,济颠就走到路心,拦住轿子道:“太尉何往?”太尉看见是济颠,吩咐停轿,走下来相见了问道:“下官甚是念你!为何多日不见?”济颠遂将回天台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太尉道:“今日下官有事要往天竺去,不得同你回去,你明日可来我府中走一趟,下官准备在家候你。”济颠道:“多谢!多谢!”太尉依旧乘轿而去。济颠遂进了钱塘门,一迳往岩桥河下沉提点家来,到了沈家,早有看门的出来,看见是济颠忙道:“里面请坐!我家官人甚想念你,不期他昨日出门,今日尚未回来,请师父坐坐,待我去寻他同来。”济颠道:“你去寻他,不如我去寻他。”正要转身,不期长空又飘下几点雪来,一时诗兴发作,遂讨笔砚在壁上,题了一首【临江仙】的词儿:
凛冽彤云生远浦,长空碎玉珊珊,梨花满月泛波澜,水深鳌背冷,方丈老僧寒。度口行人嗟此境,金山变作银山。琼楼玉殿水晶盘。王维称善画,下笔也应难。
题完了又想道,这等寒天大雪,他昨夜不归家,定然在漆器桥,小脚儿王鸨头家里歇宿,等我去寻他来。(按:王鸨头即沈提点之女友)遂离了沈家门口竟往漆器桥来,正是“俯仰人天心不愧,任他酒色又何妨。”毕竟济颠到王鸨头家去,又做出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长老留下一烂摊子的旧衣服,给我做什么?衣钵随身在心库,众僧没有人天耳目,不识真货在底下,心外求佛夺法物,我也顺水人情,将长老留下这些古董废物,倾囊送给收破烂的师兄弟。看他们抢得头破血流,贪念还深呢!哈哈!正是:
师法非藏这里头,西来心印被俺偷;
布围堆内寻衣钵,撞破脑秃佛血流。
二、师父归去,我也暂别了灵隐寺,西湖甚是好风光,趁机溜跶一番。回到了旧时家,拜见母舅诉离情。唉!天地有情,人岂无情?只将此情化道情,面对我佛家,冷冰冰!铁打心肠,铜做金身,难怪他耐得住海枯石烂,胜过凡间几十年的肉体俗情!
母舅见我破破烂烂,叫人做几件新衣,吃一些酒,我答道:“家酒无禅味,新衣不爽身。”原来是:
佛酒别有菩提味,
旧衣挡得风雨霜。
三、远瞎堂长老已去,换得昌长老,也当有一番新气象,果然我酒肉皆戒,二月不知肉味,倒觉得清净不少。无奈火工怜我大雪天,光腿脚,故请我喝一碗,只因这一碗,又把酒瘾发作,不可收拾。(世人切莫学我,不可试,一试便打破酒瓮了!)
四、又出寺门,在外结善缘,张公、张婆好酒款待,也推脱不掉,亦正合我的口味。虽说出家酒宜戒,为度众生权借用,且看:“小解便还,一滴不留!”虽醉犹醒,实因佛体能耐,金刚不坏,否则早已病发身亡,众生无此体魄,莫学这种荒唐行径!
五、王太尉、沈提点,这些官儿不嫌济颠,亦喜同济颠寻酒吟诗,正是:
出家真出家,不被佛祖辖;
家家结善缘,个个识佛家。
却说济颠一直走到小脚儿王鸨头家来,见一娘子正站在门口,济颠问道:“娘子,沈提点在你家里么?”娘子道:“沈相公昨夜来的,方才起来,去洗浴了。你要会他,可到里面去坐一会儿等他。”济颠道:“既是有来,我便进去等他一等。”遂一直的上了楼,到王鸨头房里一看,静悄悄的,王鸨头尚未起床,济颠走到床前,轻轻地揭开了暖帐,见那王鸨头仰睡着,正昏昏沉沉的梦魇。济颠在地板上,取起一双小绣鞋儿来,揭开了棉被,轻轻放在她阴部之上,遂折转身走下楼来,却正好碰着沈提点洗浴回来,便叫:“济公!久不见你,甚是想念,今日却缘何到此?”济颠道:“我自天台回来,特到你家问候,说你昨夜不曾回家,我猜定在这里,故此特来寻你。”沈提点道:“来得好,且上楼共吃早饭。”
此时王鸨头巳经醒了,见阴部下放着一只绣鞋,正在那里究问娘子,见谁上来过?娘子道:“无别人,必是这济颠和尚!”忽见沈提点同济颠走进来,王鸨头看着济颠笑道:“好一个出家人,怎嫌疑也不避,这等无礼。”济颠道:“并非僧家无礼,却有一段因缘。”王鸨头道:“明是胡说,有甚因缘?”济颠道:“你在梦中,曾见些什么?”王鸨头道:“我梦见一班恶少年,将我围住不放。”济颠道:“后来怎么了?”王鸨头道:“我偶将眼一开,就不见了。”济颠道:“这岂不是一段因缘?”遂握纸笔写出一首,【临江仙】的词儿来道:
蝶恋花枝应已倦,睡来春梦昏昏。衣衫卸下不随身,娇姿生柳祟,唐突任花神。故把绣鞋遮洞口,莫教觉后生嗔。非干和尚假温存,断出生死路,了却是反闸。
沈提点听了大笑:“原来是这段因缘,点醒了你一场春梦,还不快将酒来酬谢济颠美意。”正说间,娘子托了三碗点冻酒来,每人一碗,济颠吃了道:“酒倒好,只是一碗不济事。”王鸨头道:“这一碗我不吃,索性你吃了罢。”济颠拿起来又吃了。娘子又搬上饭来,三个人同吃了,济颠叫一声:“多谢!多谢!”就要别去,沈提点道:“有空时,千万要到我家来走走,我有好酒请你。”说罢互别。
济颠想着王太尉约我今日去,且去走一遭。就一迳从清河坊走来,行到升阳馆酒褛前,忽见对面一个豆腐酒店,吃酒的人,甚是热闹。又见天上将飘雪花下来。因想道:“我方才只吃得两碗酒,当得甚事,不如在这店中,买几碗吃了再去。”遂走进店中,捡一个座头坐下。酒保来问道:“师父吃多少?”济颠道:“随便拿来,我且胡乱吃些。”酒保摆上四碟小菜,一盘豆腐,一壶酒,一副碗筷。济颠也不问好歹,倒起来便吃。须臾之间,吃完了一壶。觉得又香又甜,酒保再拿一壶来,又吃完了,再叫去拿。酒保道:“我家的酒味道虽好,酒性甚浓,凭你好量,也只可吃两壶,再多就要醉了。”济颠道:“吃酒不图醉,吃他做甚?不要管它,快去取来。”酒保拗他不过,只得一瓶一瓶,又送了两壶进来,济颠尽兴吃完,立起身要回去,怎奈身边实无半文,一只眼睛只望着门前,等个施主,等了半日,并没个相识的走过,酒保又来催会钞,济颠没法,只得说道:“我不曾带钱来,容我暂赊再送来罢。”酒保道:“这和尚好没道理,吃酒时一瓶不罢,两瓶不休,迟了些就发言语,要会起钞来,就放出赊的屁来!”济颠道:“我是灵隐寺的僧人,认得我的人多,略等一等,少不得有人来代我还你。你再不放心,便随我去取钱何如?”酒保道:“我店中生意忙,那有许多工夫?倒不如爽直些,脱下这破长袍来当了,省些口舌。”济颠道:“我是落汤馄饨,只有这片皮包着,如何脱得下来?”两人正在门口拖扯,不期对门升阳馆楼上,早有一个官人看见,便叫跟随的道:“你去看那酒保扯住的和尚,好似济公,可请了他来。”那跟随的忙到对门一看,果是济颠,忙道:“官人请你。”济颠见有人请,才定了心对酒保道:“如何?我说认得我的人多,自有人来替我还钱,快随我来。”酒保无奈,同到对门楼上来,一看不是别人,却是沈提点的兄弟————沈五官同着沈提点两个。济颠道:“你们在此吃得快活,我却被酒保逼得好苦。若再迟些,我这片黄皮,已被他剥去了。”两个听了,都大笑起来。沈五官吩咐家人,付钱打发了酒保。济颠道:“多谢哥哥,替我解了这个结。”沈五官道:“雪天无事,到此赏玩,正苦没人陪吃,你来得恰好,可放出量来痛饮一回。”济颠道:“酒倒要吃,只因被他拖扯这一番,觉得没兴趣,我且做诗解嘲。”遂信口吟道:
见酒垂涎便去吞,何曾想到没分文;
若非撞见庞居士,扯来拖去怎脱身?
二人听了大笑道:“解嘲得甚妙,但不知此时,还想酒吃么?”济颠道:“这样天寒,怎不想吃。”又朗吟四句道:
非余苦苦好黄汤,无奈筛来触鼻香;
若不百川作鲸吸,如何润得此枯肠?
沈五官道:“你说鲸吞百川,皆是大话;及到吃酒时,也只平常。”济颠道:“这是古人限定的,贫僧如何敢多饮?”又朗吟四句道:
曾闻昔日李青莲,斗酒完时诗百篇;
贫僧方吟两三首,如何敢在酒家眠?
两人听了又大笑道:“这等算起酒来,量倒被做诗拘束小了。我们如今不要你做诗,只是吃酒,不知你还吃得多少?”济颠道:“吃酒有什么底止!”又吟四句道:
从来酒量无人管,好似穷坑填不满;
若同毕桌卧缸边,一碗一碗复一碗。
沈五官见济颠有些醉意,私下同沈提点算计道:“这和尚酒是性命了,不知他色上如何?今日我们也试他一试看。”便叫值班的,去唤了三个姑娘来陪酒,每人身边坐一个。沈五官道:“济公!我见你虽吃酒,又做诗,总是孤身冷静。今特请这位小娘子来陪你,你道好么?”济颠连道:“好好好!”遂又朗吟四句道:
不是贪杯并宿娼,风流和尚岂寻常;
袈裟本是梅檀气,今日新沾兰麝香。
沈五官见济颠同妓坐着,全无厌恶之心。因戏对济颠道:“这里是酒楼,不比人家。济颠便同这位娘子,房里去乐一乐也无妨。”沈提点又怂恿道:“济公既勇于诗酒,又何怯于此?”济颠笑一笑说道:“我是肯了,只怕还有不肯的在。”又朗吟四句道:
燕语莺声非不妍,柳腰花貌实堪怜;
几回欲逐偷香蝶,怎耐我心似铁坚。
沈五官道:“好佳作!济师虽是如此,阴阳交媾,是人生不免的,出家人也该尝一尝滋味。”济颠也不复辩,又朗吟四句道:
昔我爹娘作此态,生我这个臭皮袋;
我心不比父母心,除却黄汤总不爱。
济颠吟罢,大家欢笑,叫人重烫热酒,说说笑笑,直吃到天晚,方才起身。沈提点先回去。沈五官打发陪酒的,对济颠道:“今日晚了,你回寺不及,我同你到一个好处宿罢。”此时济颠醉了,糊涂答应。沈五官叫从人扶着他,一迳到新街上,刘鸨头家来。虔婆婆见着沈五官,十分欢喜,又问道:“官人如何带着醉和尚来?”沈五官道:“晚了回寺不及,故同来借宿,你若不嫌他是和尚,便叫别人陪他好了。”虔婆婆笑道:“这个何妨。”便唤出两个姑娘来相见,并安排酒肴。沈五官道:“我们已醉,不消得了。”虔婆吩咐大姐同济颠去睡,二姐陪五官去睡不提。
却说大姐见济颠醉了,闭目合眼,坐在堂中椅子上不动。只得上前笑嘻嘻的叫道:“醉和尚!快到房中去睡了罢!”济颠只是糊糊涂涂的,大姐叫了半晌不动,只得用手去搀扶起来,慢慢的扶入房中去,济颠仍然不醒,大姐设法,只得又将他扶到床上去。济颠也坐不定,竟连衣睡倒,大姐见他醉倒不堪,遂扯他起来,替他解带子、脱衣裳,推来扯去,不一时早把济颠的酒弄醒了,睁开眼来,见是一个妓女在身边,替他脱衣服,叫一声:“哎唷!这是那里?”大姐笑道:“这是我的卧房,是沈五官送你来的,你醉了叫我费这许多力气,快快脱了,好同睡!”济颠着了急道:“罪过!罪过!”慌慌地立起身来,开了房门,往外就走,大姐讨了个没趣,只得自去睡了。那济颠走出房门听一听,外面才打二更,欲要开门走出,恐被巡更的误为小偷而被捉住,忽看见春台旁边,有个大火箱,伸手摸一摸,余火未烬,还有些暖气,便爬了上去,放倒头睡了。到了五更后,听见朝天门钟响,忙爬起来,推窗一看,月落星稀,东方早已发白;想起夜来之事,不禁大笑,看见桌上有现成的纸笔,遂题一绝道:
床上风流床上缘,为何苦得口头禅;
昨宵戏就君圈套,白给虔婆五贯钱。
题毕,举眼看见桌上还放着昨夜取进来未曾吃的一壶酒,就移到面前,闻一闻,馨香触鼻,早打动了他的酒兴,也不怕冷,竟对着壶嘴,一吸一吸的吃个干净,自觉好笑,又题一绝道:
从来诸事不相关,独有香醪真个贪;
清早若无三碗酒,怎禁门外朔风寒。
济颠题毕,遂拽开大门,一迳去了。虔婆听得门响,急得忙起来,到内堂一看,只见台上一壶酒,只剩了空壶,惟留下一幅字纸,不知何故。走到房里去看,和尚也不见,大姐独自个睡着,尚不曾醒,虔婆叫醒了,问她夜来之事,大姐道:“那和尚醉得不堪,故我将错就错,替他脱衣裳,勾引他上床,谁想他醒了,竟跑出房去,倒叫我羞答答的不好开口,不知他后来便怎混过这一夜。”话正说完,沈五官也起身,同了二姐来看济颠,问知这些缘故,又看了所题二首,啧啧的赞道:“德行好!此方不枉做了出家人,怪不得十六厅朝官,多敬重他,真个是:“道高龙虎伏,德重鬼神钦。””沈五官亦辞别出门,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王鸨头家中,开个妓女院,济颠亦到此地寻花问柳乎?出家人为度沉迷,故不避嫌,现嫖客身,逛花园,找道根!(因有不少道根栽在风花园里,不入虎穴焉得虎子?那些自鸣清高者,不去屠场度屠夫,却往官府拍马屁,真是度个屁儿!)
二、取个绣鞋,置在王鸨头阴部上,这太唐突!哈哈!出家人手妄动,想非礼?非也!非也!这块臭皮肉,害死多少人?我今以绣鞋遮去是反闸,断绝生死路,莫叫她阴沟翻船,淹没无数菩提种子!
三、大醉需酒三千瓶,小僧却未带分文,喝酒不必付钱,正个“白吃白喝”,喝得施主高兴,喝得施主爽快!这也要颠僧有本领!当今世上僧家到府上化个半缘,施主便嘀嘀咕咕,不甘愿!这都是平日少来结善缘,如今要钱,才看到这些陌僧(生)面,难怪你们不值钱!
四、沈五官、沈提点,酒楼喝酒吟诗,兴致勃勃,齐道:“济颠酒量是够了,想试试他色行如何?”故招妓前来陪酒,真个不像样?又到了刘鸨头家来,施主们特安排了济颠一餐美色,济公却道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香不若酒香,美色不饱,色后更饿,不可不可!”果然“色迷禅心定,酒醉性偏醒。”未落人话柄,污了佛门根基,留此真种,续佛慧命吧!正是:
色里回魂还真我,酒中醒觉佛吹风;
颠颠倒倒逍遥相,正正端端证大雄。
却说济颠在刘鸨头家住了一夜,不像模样,故起个早,踏着冻,走出了清波门。思量身上又寒,肚里又饥,不若到王太尉家去,讨顿早饭吃了再算计。遂一迳往着万松岭一路走来。打从陈太尉府前走过,那门公见了,就邀住了,说:“师父那里去了?我家老爷甚是想你,且进来坐坐!”慌忙进去通报了。太尉走出厅上,请济颠相见,济颠忙上前问讯。太尉道:“如何久不相见?”济颠道:“自从远先师西归,受不过众和尚的气,回天台去了年余。回来就想来探望太尉,又被新长老拘束得紧。三日前,承火工的好意,私下与我吃了三碗酒,吃得兴动,故此瞒了长老,私自出来了两日,今日就来看看太尉。”太尉道:“你空心出来,必定肚饿了,叫取汤来。”济颠道:“贫僧汤倒不吃。”太尉笑道:“不要吃汤,想是要吃酒了。”遂叫值班的准备了许多酒肴端出来。
济颠也不客气,遂大口大嚼,一连吃了十五六碗酒,道:“够了,够了!且别太尉,我要回寺去。”太尉道:“你腹中虽然饱了,我看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,又赤条条的露着两只光腿,岂不怕冷?”济颠道:“泠是泠,但这个臭皮袋,没甚要紧,且自由他。”太尉道:“你虽然如此说,我倒替你看不过,我今送你一疋绫子,一个官绢,一两银子,做裁缝钱,你去做件衣服穿穿。”济颠道:“一个穷和尚穿着绫绢衣服,甚不相宜,但太尉的一番好意,不好退,只得领受了。”太尉叫人取出来,付与济颠。济颠道:“贫僧受了太尉这等厚爱,何以报答?也罢!府上明年上冬,有一场大灾,我替你消了罢!”并向太尉讨出一个香盒并纸笔来,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,放入盒内,封盖好了,亲自付与太尉道:“可将此盒供在佛座之前,倘明年有灾时,可开来看,照字而行,包管平安。”此时太尉也还似信不信,不期到了明年上冬,太尉忽染一个痈背,大如茶瓯,痛不可忍,百医不效,忽想起济颠封的香盒来,忙取出开看,却正是一个医背药方。那太尉如法医治,便立见功效,方知济颠是个神僧,此是后话不提。
却说济颠得了绫绢银两,拜别了太尉,出门正要回寺,才走下万松岭,看见五六个乞儿,冻倒在那里,号寒泣冷,济颠甚是不忍,道:“苦恼了!苦恼了!人都怕我身上寒冷,谁知又有寒冷过我的?可怜!可怜!”遂走近前问道:“你们冻倒在此,可要人周济么?”众乞儿听见“周济”二字,都拼命爬起来,看时,却是个穷和尚,身上褴褴褛褛,也同我们差不多的人儿,叹了一口气,又都睡倒。济颠道:“我问你们要周济不要,怎的看我一看,不吭一声,又睡倒了?”众乞儿道:“我们饥寒如此,怎不望人周济?我看你这和尚,穷得与我们也差不多,说什么大话!”济颠道:“难怪你们冻得这般样儿,原来一味的欺人。我虽是个穷和尚,却有那财主的货物在此。”遂向怀中,取出绫子官绢,袖子里摸出一两银子,拿在手中道:“这不是吗?”众乞儿见了,眼睛都亮了起来,便都不怕寒冷,一伙爬起了,围着济颠道:“老师父!你身上单薄薄的,难道不留些自己做衣穿,都舍与我们吗?”济颠道:“我若自要做衣穿,又叫你们做什么?但是这绫绢,你们不合用,可拿到城里市上去换些布匹,分匀了做衣裳方好。”说罢,将绫绢银两,一齐付与众乞儿,自己迳回灵隐寺去了。众乞儿欢欢喜喜,俱道是活佛出现,救度众生,急忙入城去换布不提。
却说那济颠回寺,刚进得山门,就看见了首座问道:“你连日不见,长老甚是查问,你却在何处?”济颠道:“我被长老拘束得苦了,熬不过,故走出寺去游玩。不瞒你说,我连日在升阳馆吃酒,新街里宿娼。”首座大怒道:“罢了!罢了!一个和尚,吃酒已是犯戒,怎么又去宿娼?快到方丈室去,与长老说个明白,省得后来连累我!”就一把把济颠拖进方丈室来,禀上长老道:“济颠不守禅规,私自逃出寺去,饮酒宿娼,理当责惩!”长老问济颠道:“你果有此事么?”济颠道:“不过一时游戏,怎的没有?”长老道:“别事可游戏,宿娼如何也游戏得!”即命侍者打他二十板,侍者领命,将济颠拖翻在地,脱去长袍,不期济颠未穿裤子,将身子一扭,早露出前面那个东西来,引得众僧掩口而笑。长老看见,遂即问首座道:“这厮出家弟子,怎如此无礼,一些规矩也不知?”首座道:“这都是远先师护短,道他疯颠,纵容惯了,因此一味放肆。”长老道:“他既疯颠,打他亦无益,且放他起来,饶他去罢!”济颠得放,跳起身来,走出方丈室,哈哈大笑道:“你们这般恶和尚,拖我去见长老,指望长老打我。长老有情,却是不打我,只觉拖得没趣!你若是个好汉,须替我跌三跤。”众僧道:“你是个疯子,谁来保你!”济颠道:“你这般和尚,只会说乱嘴,今却又怕我!”自此益发疯疯颠颠,在寺搅乱。
众寺僧都纷纷来与长老算计,要逐他出寺。长老道:“他虽疯颠,却是先师传钵的徒弟,怎好无端逐他。”监寺道:“我有一计,使他自己安身不得,如何?”长老问:“什么计策?”监寺道:“先年寺中原有个盐菜化主,每日化缘来供给公用,因这个职事,最难料理,无人能承当,故此废了。长老何不委他做一个化主,叫他日日去化缘,他若化不来,自然怕羞,没嘴脸回寺了。”长老道:“此计甚妙,只恐他不肯承当。”监寺道:“这个不难,他最贪酒,只消请他吃个快恬,再无不承当之理。”长老遂请众僧备酒,一面叫侍者寻了道济来,济颠走入方丈室,见了长老。长老道:“众僧买酒在此请你。”济颠道:“众僧与我都是冤家,今日为何肯发此菩提心请我?必有缘故,求长老说明其因,我才好吃。”长老道:“我初到此住持,不晓得前边的事体,众僧俱说先年寺中原有个盐菜化主,化缘来供给,近来无人,故此常住淡薄。今欲仍旧立一化主,十方去化缘,要你写一疏文,因此买酒请你。”济颠道:“这个不难,乐得吃的,吃得快活,文章做得快当!”长老道:“既是请你,自然尽你吃!”遂令行童取出酒食,摆在他面前,放下一只大碗,济颠大笑道:“每日瞒着长老,只觉得不畅,今日长老请我,才吃得快活!”拿起碗来,一上手吃了二三十碗,还不肯住手。长老道:“酒虽吃,疏文也要做,休得醉了误事。”济颠道:“不难!不难!快取笔砚来,待我做了再吃罢!”侍者即摆上文房四宝,推开册子,浓浓磨起墨来,济颠也不思索,提起笔来写道:
“伏以世人所急,最是饥寒;性命相关,无非衣食。有一丝挂体,尚可经年;无数粒充肠,难挨半日。若无施主慈悲,五脏庙便东塌西倒。倘乏檀越慷慨,方寸地必吞饥忍饿。持斋淡薄,但求些咸味尝尝;念佛饥肠,只望些酸菜吃吃。欲休难忍,要买无钱。用是敬持短疏,遍叩高门;不求施舍衣粮,但只化些咸菜。若肯随缘,虽黄叶亦是菩提;倘能喜舍,纵苦水莫非甘露。莫道有限篱蔬,不成善果;要知无边海水,尽是福田。倘念和尚苦恼子,早发宰官欢喜心。总算一日三十贯财,供入常住;远看去,终须有无量福,遍满十方。非是妄言,须当着力!谨疏。”
济颠写完呈上,长老看了,喝辨道:“妙文!妙文!”叫行童再取酒来倒,济颠心下快活,又吃了十来碗。
正在高兴当儿,长老道:“你这疏文,实是做得有些奥妙。今一客不烦二主,更请你做个化主罢!”济颠道:“我是疯子,如何做得化主?”监寺介面道:“济师兄,长老托你,你却休要推辞,你认得十六厅朝官,十八行财主,莫说一日八贯,便是八十贯,也化得出来。”济颠道:“我认得朝官财主,原只好骗他些酒吃吃,如何化得动银钱?”长老道:“你且胡乱化半年三个月,我再找人代你罢!”济颠此时已吃得醺醺然,便道:“我吃了你们的酒,料推不过,就做个化主罢!”长老大喜,便叫起点香花灯烛,铺下红毯,请济颠受长老三拜。济颠取了【化缘册】,走出方丈室来,暗暗道:“此番举动,明明是做成圈套,想逐我出寺,不如取了度牒,往别处去罢!”遂回方丈室,禀上长老道:“既做化主,不免要各处去化,若无度牒,人只道我是个野和尚,谁肯施舍?”长老道:“这也想得是。”即令监寺取出度牒来,交与济颠收了,济颠见天色已晚,遂到禅堂里去睡了一夜。正是:
朝夕焚修求佛度,佛在当面识不破;
非是禅心荆棘多,总为贪嗔生嫉妒。
毕竟不知济颠明日出寺,端的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陈太尉见我肚饱衣冷,特送几匝绫绢,一两银子。钱财身外物,越少越好。(身内物则越多越好,难怪好酒海量装,不过,这仅补充水份而已。当时没有可口可乐或黑松汽水的关系,否则老僧也不会被看成酒和尚了!)只因还有些小济公(小乞儿)需要我帮助,故也借花献佛,将陈太尉的赠物收了下来。
二、回寺后,我自招道:“连连在升阳楼吃酒,新街宿娼!”群僧惊动,且要长老鞭打,不意我又露出本来面目,却是“清净一根”,气得他们六根震动,头昏脑胀,无明火发。为了考考他们,佯狂装疯,搞得群僧激荡,忘了“如如不动”的宝训,须悟世事与我何干?正是:
古来寺庙是非多,满腹人非忘弥陀;
道短说长腐烂舌,岂知海静自无波。
三、不知道济是真佛种,搞得佛地生魔,害群僧们坐立不安,想个计儿逐我,叫我做“盐菜化主”,好替他们化盐菜、充肚皮,我一时也昏了,一口答应,不过先得酒吃,才写个疏文好让众生发善心。说穿了,还不是想叫人送点米菜银钱,打动众生的吝心!若说骗吃骗喝,实不好听,且道化缘供养僧人,好为施主造功造德,倒也皆大欢喜,各乐各的!
四、要化缘,且得出寺去。出寺找饭吃?非也,藉此糊口度众生!群僧逐我!大计已成,我也喜得顺理成章,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寺去,两皆欢喜!
却说济颠过了一夜,到了次日,走出山门,一路里寻思道:“这伙和尚合成圈套,逐我出寺门,我想勉强住在这里,也无甚风光。那净慈寺德辉长老,平素与我契合,若去投他,必然留我。”打定了主意,遂一迳往净慈寺来。入见长老问讯,长老便问:“济公何来?”济颠道:“弟子的苦一时说不尽,那灵隐寺众和尚,与弟子不合,都想要逐我出来,昨日将我灌醉了,要我做盐菜化主。弟子一时失口应承,我今日无面目再回寺去,只得来投长老,望长老慈悲留我。”长老道:“留是怎不留你,但你是灵隐寺的子孙,未曾讲明,昌长老面上恐不好看,待我明日写一柬去劝他,他若有甚意见,那时留你,便两家都没话说了。”济颠道:“我师见解极是!”当晚济颠就留在方丈室中暂时歇下。次早写了一封书,差一个传使送到灵隐寺,面见昌长老呈上。昌长老拆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南屏山净慈寺住持弟比丘德辉稽首,师兄昌公法座前:
即今新篁渐长,绿树成荫,恭惟道体安亨,禅规倍增清福,不胜庆幸!
兹启者:散僧道济,昨到敝寺,言蒙师慈差作盐菜化主,醉时应允,醒却难行,避于侧室,无面回还,特奉简板,伏望慈念,此僧素多酒症,时发颠狂,收回前命,责其后修,倘觑薄面,恕其愚蒙,明日自当送上。
昌长老大怒道:“道济既自无能,怎敢受我三拜?这等无礼,我寺里决不用他!”就在简板后批着八个字道:
“似此颠僧,无劳送至。”
遂将原书付与传使带回,禀知长老,长老大怒道:“这昌长老可恶!我又不属你管,怎这等无礼,他既如此拒绝,我当收你在此。只要与我争气,就升你做个书记僧,一切榜文、疏文均要你做。”济颠一一应允,谢了长老。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,相安无事。
过了月余,济颠忽一日步出山门,信脚走到长桥底下,只见卖面果的王公,在门前擂豆,抬头看见了济颠,叫声:“济公,为何多时不见?”济颠道:“说来话长,如今却喜得被灵隐寺赶到净慈寺来,与你是邻舍了。”王公道:“门前却好,我此时买卖,做也没甚事,同你下盘棋耍耍何如?”济颠道:“使得使得,赢了你将一盘面果儿请我,我输了,我光头上让你凿一个栗果何如?”王公大笑道:“好!好!”就托出条凳子来,放在门前,取出棋子,一连下了五六盘,济颠却输了一盘。王公道:“出家人怎好凿你的爆栗,只替我写一面招牌罢!”济颠道:“不是诈你,我无酒吃,写得不好。”王公道:“要吃酒不打紧!”就叫对门家酒店里,烫将酒来,济颠一动手,便是十五六碗,才问道:“你要写甚招牌?”王公拿出一副纸来道:“就是卖面果儿的。”济颠提起笔来,写下十个大字道:
王家清油细,豆大面果儿。
王公自贴了这个招牌,生意日兴一日,后事不提。却说济颠别了王公,趁着酒兴,一迳走到万松岭来望毛太尉,毛太尉接见问道:“为何许久不来?”济颠道:“一言难尽,被灵隐寺逐出,今在净慈寺做了书记,终日忙碌,故不得工夫来看太尉。”太尉道:“今日天色热,闲是无聊,你来恰好,且同你到竹园中乘凉吃酒去。”济颠道:“蒙太尉盛情,济颠也不敢推辞。”毛太尉听了笑将起来。两人到了竹园,风景称心,你一杯,我一杯,直吃到日暮方罢。毛太尉就留济颠在府中住了,一连盘桓了六七日,济颠方辞了毛太尉,又去望陈太尉。太尉接了进去相见道:“闻你在毛太尉家,正怪你不来,今既来了,也要留你五七日,才放你去。”济颠笑道:“只要有酒吃,便住一年又何妨?”太尉道:“别的还少,酒是只怕你吃不尽。”二人说说笑笑,早巳排上酒来二人对吃,直到醉了方歇,醒了又吃,略缠缠就是三四日。济颠猛想起道:“长老把我当个人看待,我私自出来了这十余日,他心上岂不嗔怪!”遂苦苦辞了陈太尉,急急回寺。
刚刚到长桥边,早遇着寺里的火工来寻,埋怨道:“你那里去了这半月?把长老十分苦恼,累我们那里都找不到,快去见长老,省得他心焦!”济颠听了,急急走入方丈室,跪在长老面前道:“弟子放荡几日了,诚然有罪,望我师慈悲饶恕。”长老道:“我怎样嘱付你,你为何一些儿也不改前非?且说你这几日在于何处,莫非又涉邪淫?”济颠道:“弟子怎敢复堕前愆,只因多时不曾出门,把相识多疏了。故到万松岭,蒙毛太尉好情,留住了六七日,又承陈太尉美意,又留住四五日,故此耽搁了。”长老道:“胡说,他们是朝廷显官,你怎能与他往来,既这般敬重你,前日檀板头叫你做盐菜化主,你何又辞他做不得?”济颠道:“盐菜化主有甚做不得?只是不服气化来与这伙和尚吃!若像长老这等相爱,休说盐菜,一日便要十个猪,也化得到!”长老道:“你且休要夸口,我这寺中原有个寿山福海藏殿,如今倒坏了。若得三千贯钱,便能起造,你能化么?”济颠道:“不是弟子夸口说,若三千贯,只消三日便完,但是须要请我一醉!”长老大笑道:“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,理该请你!”即命监寺去备办酒食,长老亲陪济颠吃酒,这济颠一碗不罢,二碗不休,直吃得大醉。长老道:“今日该开缘簿,但你醉了,明日写罢!”济颠道:“师父不知弟子与李太白一般,酒越多文越好。”遂叫行童取过笔砚,并【化缘簿】来,磨得墨浓,提起笔来,一挥而就:
伏以佛日永辉,法轮常转。惟永辉虽中天者,有时而暂息;赖常转故,依地者,无旧不重新。
窃见南屏山净慈寺,承东土之禅宗,禀西湖之灵秀,从来殿阁轩昂,增巍峨气象,况是门墙高峻,启轮奂风光。近因藏殿倾颓,无处存寿山福海,是以空门寥落,全不见财主贵人。
因思法轮不转,食轮怎得流通?倘能佛日生辉,僧日自然好度。弘兹愿力,仰伏慈悲。施恩须是大圣人,计工必得三千贯。舍得欢喜,人天踊跃;成之容易,今古仰瞻。有灵在上,感必通能;无漏随身,施还自受。莫道非诚,此心可信;休言是诳,我佛证盟。募缘化主书记僧——道济谨疏。
济颠写完,长老见句句皆有禅机,不胜大喜,又叫侍者倒酒与他吃,济颠吃得大醉,方去睡了。
次早起来,就到方丈室中来见长老道:“弟子今日出门去化缘,包管三日内化完,我师须要宽心,不可听旁人的闲话。”长老道:“此乃佛门的善事,只要你诚心去化缘,便宽限几日也不妨。”济颠道:“不妨!不妨!只要三日!”竟拿了缘簿走出了寺门,一迳投万松岭毛太尉府中来。毛太尉道:“济公为何来得这么早?”济颠道:“因有一心事睡不着,故起早来求太尉。”太尉道:“你有甚事求我,却起得这样早来?”济颠道:“敝寺向来原有一寿山福海的藏殿,不意年久倾颓,今长老发心重造,委我募化三千贯钱,想我是个疯颠和尚,那里去化?故特来求太尉。”遂将缘簿呈上,太尉道:“我虽是个朝官,那里有三千贯闲钱做布施,你既来化,我只好随多少助你几十贯罢!”济颠道:“几十贯成不得事,望太尉一力完成!”太尉道:“既你如此说,且稍缓一两个月,待下官凑集。”济颠道:“长老限我三日内便要,怎缓得一两个月的话?”太尉见逼紧了,就笑将起来道:“你真是个疯子,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?”济颠道:“怎说没有?太尉只收了缘簿,包你就有。”遂将缘簿丢在桌上,翻身便走。太尉忙叫人赶上,将缘簿交还他,济颠接了,又丢在厅上地下道:“又不要你的,怎这等悭吝?”说完,竟一直出走去了。太尉拾起缘簿,再叫人追赶,已不知去向矣。太尉吩咐门上,今后休放济颠疯子进来,省得缠扰。不知济颠怎化得三千贯钱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此处不留人,自有留人处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,青青翠竹皆是佛性。灵隐寺僧既然设计逐我出寺,换个环境,也是好事。我佛在心,岂住佛寺?故游山玩水,一迳往净慈寺来,德辉长老有福了!
二、出家闲性惯了,悟不了什么大道。德辉长老因我到来,且又溜出去喝得醉烂,惹得他烦恼丛生,哈哈!正是:
烦恼即菩提,学生出考题;
老师添慧智,佛性无高低。
三、灵隐寺的盐菜化主做不成,原来是净慈寺的寿山福海藏殿要我募建,故写了一道【募缘疏文】,文情并茂,感动了善男信女。狂言三千贯钱三日募成,喜得为师热酒相赠。读此疏文,即知是一篇禅机妙训,世人不可走马看花,一眼溜过,且多读几次,且看花在微笑时的真容。
四、想化毛太尉三千贯钱,三日为限,害太尉着急了,钱从哪里来?世人啊!为善不要说无钱,一旦病时用万千,此时,怎不说无钱?无钱命休了。此事只待毛太尉转手,不劳分文,诚心一片就够了!
话说济颠将【化缘簿】丢与毛太尉,竟自回寺,首座问道:“你出去了半晌,化得些什么?”济颠道:“多已化了,后日皆可完帐。”首座道:“今日一文也无,后日那能尽有?”济颠道:“我自去化,不要你忧。”说罢,竟往禅堂里去了。首座说与长老听,长老也半信不信。到了次日,众僧又来说道:“济颠自立了三日限,今日第二日了,也不去化缘,一定是说谎骗酒吃。”长老道:“济颠虽疯颠,论理也不好骗我,且到明日再看。”
不期到了第三日,毛太尉入朝见驾,见一个内侍寻着他道:“娘娘召你!”毛太尉忙跟了内侍到正宫来叩见太后。太后道:“昨夜三更时分,梦见一位金身罗汉,对我说起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藏殿,近来崩塌,要来化我三千贯钱修造,他说化缘簿现在毛卿处,我醒来,甚是奇异;故召汝来问,不知果有此事否?”太尉听了惊倒在地,暗想济公原来不是凡人,遂奏道:“两日前果有净慈寺书记僧道济,拿一【化缘簿】,要臣子替他化三千贯钱,臣子一时拿不出,故回了他,不道他显神通来向娘娘化缘。”太后问道:“这和尚平日可有甚好处?”太尉道:“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,但只是疯疯颠颠要吃酒。”太后道:“真人不露相,这定然是个高僧,他既来化缘,我宝库中有脂粉钱三千贯,可舍与他去修造,但此金身罗汉,不可当面错过,你可传旨备驾,待我亲至净慈寺行香,去认他一认。”太尉领了懿旨,一面在宝库中支出三千贯钱来,叫人押着,一面点齐嫔妃彩女,请娘娘上了鸾驾,自骑马跟在后面,竟往净慈寺来。
这日济颠却坐在灶前捉虱,首座看此光景不像,因来问道:“你化的施主如何了?”济颠道:“即刻就到。”首座笑着去了。又过了半晌,早有门公飞跑的进来报道:“外面有黄门使来,说太后娘娘到寺来行香,鸾驾已在半路了!”众僧慌了手脚,长老急急披上袈裟,带上毗卢帽,领着合寺僧人,出了殿门跪接,恰好凤辇已到了,迎入大殿。太后先拈了香,然后坐下。长老引众僧恭见毕,太后开口道:“我昨夜三更时分,梦见一位金身罗汉,要化三干贯修造藏殿,我梦中也亲口许了,今日特送来,命住持僧点收了。”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。太后道:“我此来,虽为布施,实欲认认这尊罗汉。”长老又跪奏道:“贫僧合寺虽有五百僧众,却尽是凡夫披剃,不敢妄称罗汉,炫惑娘娘。”太后道:“罗汉临凡,安肯露相?你可将五百众僧聚集来与我看,我自认得。”
长老领旨,命众僧执着香炉,绕殿念佛,一个个都要从太后面前走过,此时济颠亦夹在众僧内,刚走到太后面前,太后早已看见,指着说道:“梦见的罗汉,正是此位,但梦中紫磨金色,甚是庄严,今日为何作此疯相?”济颠道:“贫僧是个疯颠的穷和尚,并非罗汉,娘娘不要错认了。”太后道:“你在尘世混俗和光,自然不肯承认,这也罢了。但你化了我三千贯钱,却将何以报我?”济颠道:“贫僧是一个穷和尚,只会打筋斗,别无什么报答娘娘,只望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筋斗转转罢!”一面说,一面就头向地,双脚朝天,一个筋斗翻转来,因未穿裤子,竟将前面的东西都露出来,众嫔妃宫女见了,尽皆掩口而笑,近侍内臣见他无礼,都赶出佛殿来,要将他捉住。不料他一路筋斗,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。长老与众僧,胆都吓破了,忙跪下奏道:“此僧素有疯颠之疾,今病发无礼,罪该万死!望乞娘娘恩赦!”太后道:“此僧何曾疯颠?真是罗汉,他这番举动,乃是许我来世转女成男之意,实是禅机,不是无礼。本请他来拜谢,但他既避去,必不肯来,只得罢了。”说罢,遂上辇还宫,长老引众僧送太后去了,方才放下了一块石头。因叫侍者去寻济颠,那里见个影儿。长老因对众僧道:“济颠要藏殿完成,故显此神通,感动太后,今太后口称罗汉,故又作此疯颠掩人耳目,你们不要将他轻慢!”众僧听了,方才信服。
却说济颠出了寺门,先同众小儿在西湖采了一回莲藕,又到石岩桥,望石阳里走去。到了教场桥,只见许多人在那里围着看,他也挤上去一看,原来是一只癞蛤蟆,落在尿缸裹,浸得膨胀死了。济颠叹道:“苦恼了,苦恼了,只也是轮回一转,叫人取个火来,寻些乱竹,我与你下火。”遂作颂道:
这个蛤蟆,浸得膨胀,在生倡狂,死后倔强。既已瞑目张牙,何不跏趺合掌。佛有大身小身,物得人相我相,一念悟净离诸众障。咦!
青草池边寻不见,分明夜月梨花上。
烧完了,只见半空中现出一个青衣童子来叫道:“多谢师父慈悲,已得超生矣!”众人看得分明,尽皆喝辨。济颠正待转身,忽背后一个和尚拖住道:“小僧是祟真寺里僧人砧基,这里的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,屡欲见师父,苦无机缘,今日相遇,且到敝寺盘桓几日!”济颠就随着砧基到永兴寺来。永兴寺长老大喜,忙请入方丈室,一面献茶,一面令侍者整治酒肴出来,三人共饮,济颠遇了酒,就十分得意,吃了一夜。次日又叫人到清溪道院请徐提点到来相陪,那徐提点又是吃酒道士,大家吃得十分有兴。过了两日,又同砧基到崇真寺里玩了几天,吃酒做诗。
不知不觉,在永兴、祟真二寺,与清溪道院几处,就盘桓了四个月,早巳是初冬天气,身上寒冷,想道:我出来已久,也该回去看看长老。遂别了砧基同徐提点二人,竟向石人岭来。刚走到岭上,又撞见上天竺的忏首。济颠问道:“师兄那里来?”忏首道:“不要说了!我庵里讲主,昨夜被贼偷得精光,今着我在西溪街上郑先生家问卜。”济颠道:“既是讲主失盗,我也该去看他一看。”二人遂同下了石人岭,迳至棘宁寺。那讲主正在纳闷,见了济颠,忙施礼道:“为何久不来相会?”济颠道:“今日也还不来,因知你失物烦恼,故特来安慰。”讲主道:“老僧挣了一世,一旦皆空,怎叫我不烦恼!”济颠道:“出家人要财物何用?待他偷去,倒省得记挂,我今作诗一首,替你发一笑,以解烦恼如何?”讲主道:“你既有此美意,请念来与我听。”济颠随念道:
哑吃黄莲苦自知,将丝就绪落人机;
低田缺水遭天旱,古墓安身着鬼迷。
贼去关门无物了,病深服药请医迟;
竹筒种火空长炭,夜半神龙面向西。
讲主听了笑道:“双关二意,说得倒有趣,我如今心中十分愁闷,你须在此暂住一、二月,替我解闷方好。”济颠道:“若有酒吃,便住一两年也不妨。”讲主道:“别的都被偷去,惟酒尚在,只怕你吃不了。”两人又大笑,不知济颠住下作何行状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太后夜梦金身罗汉,化缘修造福海藏殿,次晨召了毛太尉告知此事,害太尉听了惊倒在地,叹道:“济公神奇,化缘簿已在我家!”方知济公:
说话无虚,句句实语;
虽会卖弄,里含禅机。
二、太后闻毛太尉之言,也暗地惊奇,想到济颠真人不露相,必亲往净慈寺看个清楚。舍了宝库中脂粉钱三千贯,押送到净慈寺中。太后舍得花脂粉钱,造就海藏殿,总算为我佛粉饰一间楼殿,功德无量。长老、寺僧一闻太后驾到,慌了手脚,正是:
佛在寺中不觉慌,达官俗体有何妨;
定中虎豹似蚊蝇,我学如来一佛掌。
三、太后想看梦中罗汉,长老道:“贫僧合寺,五百僧众,尽是凡夫披剃,不敢妄称罗汉,炫惑娘娘。”此一语不愧为修行人风度,现在不少自个儿称师作祖之辈,妄为自封“祖师”者或称某某佛菩萨转世者,皆该休了。济颠也道:“贫僧是个疯颠贫穷和尚,并非罗汉,娘娘不要认错了。”这一语也抹去了本相,不愿露白;现在世人,既无济颠之神通,又喜自高称佛作祖,无人敢道自己是个疯颠痴汉,都说“咱是正人君子”,“大佛投胎转世”,世人非拜你不可呢?岂不可笑!
四、我为了报答太后惠赐三千贯钱,特在太后娘娘面前头向地,脚朝天,一个筋斗翻转过来,又露出那本相!害众嫔妃宫女羞答答,脸红红。长老吓破胆,心想:道济在太后面前这般无礼耍宝,恐性命不保,不料太后却道:“他是真罗汉(真货)!假不得,这番举动,乃是愿我转女成男,实是禅机,不是无礼。”果然太后也有些来历,虽有善根,惜无向阳枝干,故望来生转女成男,落得大方,也可抛头露面,不必脂粉涂擦,才配称英雄好汉!
五、癞蛤蟆落在尿缸里,莫非是想吃天鹅肉而跌倒乎?一失足,轮回路,下把火,把它度。烧尽蛤蟆干,现出童子来。故知万物皆有灵,劝世勿杀生。
六、棘宁寺中,讲主财物被偷,纳闷不已,真也个不空和尚,故如来偏叫他空无一物。哈哈!我有二偈:
(一)
有的皆偷去,无的存下来;
空留一尊佛,日夜好消灾。
(二)
有人就有道,道能生万物;
何必苦纳闷,开怀口吐珠。
讲主道:“值钱的悉已偷去,惟酒尚在,特请济颠一饮。”正是:
别的悉偷去,法酒在我身,
贼偷身外物,主人安如神,哈哈!
(偷不去!偷不去!)
话说济颠在棘宁寺,不知不觉过了两月,看看腊尽,讲主舍不得他回去,对济颠道:“你待到过了年才回去吧!”济颠道:“这却使不得!长老岂不嗔怪!”遂别了讲主,迳回净慈寺来,走进方丈室中,见了长老拜道:“弟子回来了。”长老道:“你怎不与老僧说知,竟出去了这半年,来去自专,旁人岂不笑我?”济颠道:“弟子知罪,今后再不敢了!”自此在寺过了年,每日只在禅堂中跟着众人诵诵经念念佛,混过两三个月。
倏忽暮春,天气睛朗。济颠忽又想动,来禀长老道:“弟子久不出门,许多朋友恐怕生疏了。今日出去望望,特来禀知,放弟子出去走走。”长老道:“放便放你去,但只好两三日便要回来!”济颠应承了,遂一迳投万松岭毛太尉府中来,毛太尉接进去相见,太尉道:“自从太后娘娘到你寺中,不觉又是半年了。那日你弄禅机,打筋斗,我甚为你耽忧愁,恐怕有祸,不期太后娘娘心灵性慧,倒打破了你盘中之谜,反再三的赞叹。”济颠道:“那是我一时疯发了,有什么禅机,感谢佛天保佑,免了这场大祸,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,故今日特来谢谢太尉。”太尉道:“你来得正好,今日园丁在竹园中掘得些新笋芽儿进来,我见是初出之物,将一半进上朝廷,还留一半在此,待我命庖人煮来,与你尝尝新鲜口味可好么?”济颠道:“好是好,但做和尚的,此时吃它,未免过分!”太尉道:“笋乃素物,又非荤肴,有何过分?”济颠道:“太尉不知,俗语说得好:“一寸二寸官员有分,一尺二尺百姓得吃,若是和尚要吃,直待织壁。”我做和尚的此时吃他,岂不过份?”说得太尉笑将起来,不一时庖人煮了笋,又煮了两壶酒来排上。济颠一到口,便吃了大半碗,又是几碗酒,吃得快活,便说道:“我亏太尉高情,得以尝新笋,我家长老坐在寺中,梦也还不曾梦见,我且剩几块带回去,与他尝尝,也显得太尉人情。”太尉道:“只是残剩的,怎好带去?”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来,用荷叶包好,付与济颠,济颠作谢而回。
刚到山门,首座问道:“你手里包儿,莫非狗肉?”济颠道:“虽不是狗肉,却比狗肉更美。”因将包儿往他鼻上一塞,道:“你且闻一闻看!”首座僧认做耍他,忙把鼻子掩着躲开,济颠遂一迳到方丈室来见长老。长老问道:“你为何今日才去便回来?”济颠道:“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笋,我见滋味鲜美,因此讨了一包来请长老尝新,故此不曾耽搁。”遂向侍者讨了一个盘来,将荷叶包打开,把笋儿倾在盘内,托上来献给长老。长老道:“物虽微,却难得一片好心。”遂举筷吃了好些,赞道:“果然好滋味!”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几个侍者分吃了。不一时,众僧得知,都来讨笋吃。长老道:“这笋乃道济带归来请我尝的,只有一节,如何分散众人?”众僧道:“这不干长老之事,多是济颠不是,佛法平等,你既自吃了新笋,又带来请了长老,难道就不该化些来请请大众?”济颠道:“你们只轻易说个化字,殊不知化人东酉,有好些琐难,我在太尉府中,不知说了多少禅机,方才有得到口,你们坐在家里,白白就梦想吃,也罢!就将这新笋为题,你们众人做得一首诗出,我吃苦不妨,去化两担来请你们罢!”众僧听说做诗,俱默然不语。长老道:“他们如何理会得来,待老僧代他们做一首吧!”遂信口七言一绝道:
竹笋初生牛犊角,蕨芽初长小儿笾;
旋挑野菜炊香饭,便是江南二月天。
济颠道:“好诗好诗!但他们要吃笋,怎么倒要师父做诗?今我师既代他们做了,我也推辞不得。”因而屈着指推算道:“今日谅不能有,明日料也还无,挨到后日,还你们两担罢!”长老道:“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罢,如何论得担?”济颠道:“包有!包有!”说罢又自颠耍去了。
到次日,又到毛太尉府中。太尉问道:“你今日又来,莫非昨日的酒吃得不尽兴么?”济颠道:“倒不为要酒吃,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笋,回去与长老吃了。众僧看见,都馋哩哩要吃,再三求我来化,我看不过他们咽涎,就一时答应化两担与他们,故又来打搅太尉。”太尉笑道:“你这和尚真不晓事,一个才出土的新笋,只能掘些尝尝新,怎么论起担来?”济颠道:“只要肯舍,包管园中广有。太尉若不信,可叫园丁来问便知。”太尉遂叫园丁来问道:“竹园里可曾有发些新笋出来?”园丁禀道:“好叫太尉得知,昨日掘过一寸也不留,今日看时,满园中遍地密杂杂都攒出头来,大是怪事。”太尉又惊又喜,便对济颠道:“今日方透芽,掘起必少,莫若养他一夜,明日还可多得些,也许是因你来为众僧化缘一场。”济颠道:“多谢太尉,如此更好。”太尉遂命备酒与他同饮,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。次早起身,太尉同济颠步入竹园,看那园丁将新长出来的笋,尽数掘起,共有五担,太尉吩咐叫五个值班的挑了,跟济公送到寺里去。济颠谢了太尉,领着这五担笋回寺来,众僧在山门前望见,尽皆欢喜,忙来报知长老,长老赞叹道:“道济作用果是不凡!”不一时济颠同笋到了,长老叫人收了笋,取出五百文钱,酬劳了送笋的五个人,一面即命煮笋,与合寺僧人同吃了,众僧俱各欢喜散去不提。
过了几日,济颠在寺,忽想起灵隐寺昌长老已死,不曾去送丧,又闻得是印铁牛做了长老,不知规矩如何?遂定了主意,要去望望,遂一迳走到灵隐寺,烦侍者通报了。长老想道:“他是个疯子,一向被昌长老逐出外地,今日又来做什么?莫非想着旧事,要来缠扰?只不睬他便了。”遂吩咐侍者回报不在,侍者回复了济颠,济颠冷笑了一声,又走到西堂来见小西堂,那小西堂也回说不在;济颠遂向行童,借了笔砚,去冷泉亭下作诗一首,骂长老道:
几百年来灵隐寺,如何却被铁牛闲;
蹄中有漏难耕种,鼻上无穴不受穿。
道眼岂如驴眼瞎,寺门常似狱门关;
冷泉有水无鹓鹭,空自留名在世间。
又做一绝,讥诮西堂道:
小小庵儿小小窗,小小房儿小小床;
出入小童并小行,小心服侍小西堂。
题完将二诗付与行童,迳自回寺,这行童不敢隐瞒,将诗呈与长老,长老大怒道:“这济颠自恃做得两首诗,认得几个朝官,怎敢就如此无礼,将我轻薄,难道我就罢了不成!”恨恨的想了一会,想出一计,那临安府赵知府是我最相好的,待我写书去,求他将净慈寺门外两傍松树,俱行砍去,破了他寺里的风水,他长老晓得是济颠起的祸根,必然驱逐,方泄得我这口恶气。算计定了,遂写书去求赵太守不提。
且说德辉长老这一日正与济颠同坐,说些闲话,忽门公来报道:“不好了!寺中祸事到了,临安府赵太爷,亲自带了百十余人,要砍去寺门两旁松树!”长老着忙道:“这些松树,乃一寺风水所关,若砍去,又眼见得这寺就要败了,如何是好?”济颠道:“长老休慌,待弟子去见他。”长老道:“我闻得官人十分利害,你须要小心,切不可触他之怒,否则,便无法解救了。”济颠道:“我师宽心,万万无妨。”遂从从容容走出山门,向着赵太守施礼道:“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参见相公。”太守道:“你就是济颠么?”济颠道:“正是!”赵太守道:“闻你善作诗词,讥诮骂人,我今来伐你寺前的松树,你也敢作诗讥诮骂我么?”济颠道:“水腐虫生,人有可讥诮处方可讥诮之,相公乃一郡福星,百姓受惠,小僧颂德不遑,焉敢讥诮?相公此来若果是伐木,小僧不揣,吟诗一首,敢为草木乞其余生,望相公垂鉴。”赵太守道:“你且念来我听。”济颠遂信口吟道:
亭亭百尺接天高,曾与山僧作故交;
满眼枝柯千载茂,可怜刀斧一齐抛。
窗前不见龙蛇影,屋畔无闻风雨潮;
最苦早间飞去鹤,晚回难觅旧时巢。
赵太守听了济颠之诗,沉吟了半晌道:“你却是个有学问的高僧!本府误听人言,几乎造下一重罪孽。”遂命伐树人尽皆散去,复与济颠作礼道:“果是好诗,字字动人,此地山环翡翠,屋隐烟霞,大有禅林风味,意欲再求一首佳章,与小官参悟,万勿吝教!”济颠听了,遂信口长吟一律道:
白石嶙嶙接翠岚,翠岚深处结茅庵;
煮茶迎客月当户,采药出门云满蓝。
花被鸟拈疑佛笑,琴为风拂宛禅谈;
今朝偶识东坡老,四大皆空不用参。
太守听了,叹赏不巳,道:“吾师语含宿慧,道现真修,下官有一律奉赠,以博一哂!”亦长吟一律道:
不作人间骨肉僧,朗同明月净同冰;
闲思吐作诗坛瑞,变相留为法界征。
从性入禅谁问法?明心是性不传灯;
下根久堕贪嗔梦,今日方欣识上乘。
济颠听了,再三感谢,遂邀太守入寺献斋,太守欣然斋罢,方才别去。
长老见太守去了,方对众僧道:“今日若非济颠,这些松树危矣!快叫人请他来谢。”
谁知这济颠诚恐惊动,早已自脱身去闲走,刚走到长桥,忽看见卖面果的王公门上贴着讣书,吃了一惊,忙走入去,只见王婆正坐在棺材边哭,看见了济颠,方说道:“阿公平日与你相好,后日出殡,请你下火,说两句禅机,令他往生西方,也见你的情分。”济颠道:“既要我下火,到后日准说罢,便走去长桥上闲坐,只见卖萝卜的沈一,挑着空担走来,看见济颠坐在桥上,便道:“多时要请师父吃一壶,苦无机会,今日有缘,倒撞着师父闲坐,我又无事,同去酒店里吃一碗如何?”济颠道:“甚好!”二人遂走入酒店坐定,沈一忙叫店家取酒来倒,济颠一连吃了几碗,吃得爽快,看了沈一道:“难得你一片好心请我,我自有话对你说,不知你肯听否?”沈一道:“师父定是好话,且请说来,小人焉有不听的理?”不知那济颠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毛太尉请我吃竹笋,我也说出一篇道理来,且听道:“一寸二寸,官员有分,一尺二尺,百姓得吃,若是和尚,直待织壁。”济颠我此刻也认做和尚本份,不敢贪求口福。一寸二寸这种初芽嫩笋,是古时官员的份儿;一尺二尺笋,这种中笋是百姓的菜汤;轮到和尚,须待笋老丝韧,可以织成篱壁时,才可吃。正是:“出家人,吃剩饭,收拾残渣,好种福田。竹笋老,作篱杆,饱肚肠穿,茅屋盖腹上。既避风雨,又能遮寒,省钱合算!也是惜福修高段。”
二、新笋好吃,我想到长老没这个口福,也就带些回去孝敬一番,真是难得有此孝心。并赏寺僧吃得开怀,老衲学习地上小蚂蚁,闻香告知伙伴,是孝亦义。
三、僧人吃笋,也太浪费,且听道:
新笋初生物,探头命已枯;
吃它怜身弱,免得大成树。
还得深山住,任那风雨打,痛苦嚎哭;
老大时,又被砍去盖茅屋,不如吞下僧肚腹,好上西天归净土。
下了路,重新生长,大雄宝殿做龙柱。
四、吃罢竹笋,心血来潮,想起灵隐寺昌长老已去,不曾送丧,又闻得是印铁牛做了长老,故回去探望一番。那知我这付德性,他们早已受不了,故避不见面,老衲无奈,壁上题诗相讥,恼得印铁牛长老思报复,勾结了赵知府要来破去净慈寺风水,砍去寺前两旁松树,害德辉长老慌张失魄,幸我题诗相劝,总算使赵知府息兵罢手,并结为莫逆之交,正是:
寺边松树太无辜,铁制牛犁嗔性愚;
欲破净慈风水地,心肠恶毒堕三途。
出家人看到不平事,用心机害人者,可休矣!
一付窄肚肠,充满火药味,
说什么慈悲,欺他外道人?
说什么假济公,真佛陀,看那善人恨如仇,任意丑化,让我难过!
若在当初,我早被你杀了砍头,似今日欲除松树消心恨,罪过罪过!
却说济颠对沈一道:“人生在世,只为这具臭皮袋要吃,我看你又无老小,终日忙忙碌碌何时得了?倒不如随我到寺里去做个和尚,吃碗安顿饭罢!”沈一道:“我久怀此意,但恐为人愚蠢,一窍不通,做不得和尚,若师父肯带我去,今日就拜了师父,跟师父到寺里去。”济颠道:“直截痛快,做得和尚!”方吃完酒,就领了沈一入寺来参见长老道:“弟子寻得一个徒弟在此,望长老容留。”长老道:“也好也好。”遂命侍者烧香点烛,叫沈一跪在佛前,替他摩顶受记,改名沈万法,正是:
偶然拜师父,便成亲子孙;
何须亲骨肉,宽大是禅门。
次日,济颠无事闲坐,吩咐沈万法到灶下去扒些火来,万法道:“师父要火做什么?”济颠道:“我身上被这些饿虱子叮得痒不过,今日要寻他的无常,因此要火。”沈万法听了就去弄了一盆火来,放在面前,济颠就脱下僧袍来,在火上一烘,早钻出许多虱子来,内中有两个结在一块不放的,济颠笑道:“原来虱子也有夫妻,我欲咬死他,又怕污了口,欲要掐死他,又怕污了手,不如做个功德,请你一齐下火罢!”遂将僧袍一抖,许多虱子都抖入火中,济颠口中作颂道:
虱子听我言,汝今当记取。
既受血气成,当与皮肉处。
清净不去修,藏污我衲里。
大仅一芝麻,亦有夫和妇。
靠我如泰山,咂我如甘露。
我身自非久,你岂能坚固。
向此一炉火,切莫生惊怖。
抛却蠕动躯,另觅人天路。
咦!烈火光中爆一声,刹刹尘尘无觅处!
济颠复将僧袍穿上道:“他不动,我便静。快快活活!”一面说,一面往外走,一迳走到王公家里,恰好开始办丧事,济颠对王婆道:“你又不曾请得别人,我便替你指路罢!”遂高声念道:
面果儿王公,秉性最从容;
擂豆擂了千百担,蒸饼蒸了千余笼。
用了多少香油,烧了千万柴头,今日尽皆丢去。
平日主顾难留,灵棺到此,何处相投?
咦!一阵东风吹不去,鸟啼花落水空流!
众人把棺材直抬至方家峪(地名,即山谷),略歇下,请济颠下火,济颠手执火把道,大众听着:
王婆与我吃粉汤,要会王公往西方;
西方十万八千里,不如权且住余杭。
济颠念罢举火,亲戚中有暗笑的道:“这师父倒好笑,西方路远,还没稽查,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?”正说不了,忽见一人走到王婆面前作揖道:“恭喜婆婆,余杭昨夜令爱五更生了一位令郎,令婿特使我来报个喜信。”原来,王公有个女儿,嫁在余杭,因是有孕,故未来送丧,今听说产了儿子,满心欢喜,忙问道:“这儿子生得好么?”那人道:“不但生好,还有一桩奇事,左胸下有面果王公四个朱字,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。”众亲友听了,方大惊骇,知道济颠不是凡人,却都来围着他问因果,济颠见众人围得紧,便跳在桌子上,一个筋斗,露出前头的东酉,众人都大笑,济颠乘人喧笑,便一迳走了。
离了方家峪,进了清波门,一直到了新官桥下,沈平斋的药铺中来。沈平斋却不在家,那沈妈妈往时最敬重济颠,忙请进堂中奉茶,亲备酒请他;济颠见了酒,不管好歹,一上手便吃了十余碗,已有些醉意,沈妈妈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,济颠也不推辞,吃一碗酒,又喝些鱼汤,不知不觉吃得十分酩酊,方才作谢起身。沈妈妈见他醉了,嘱咐道:“你往十里松回去,那里路静,你醉了须要小心些。”济颠糊糊涂涂的应道:“我和尚一个空身体,有甚小心?今夜四更时,你们后门倒要小心。”竟跌跌撞撞的去了。沈妈妈听见济颠说话蹊跷,到了四更天不放心,叫人悄悄到后门去看,不期果有个贼在那里挖壁洞,那时喊将起来,方逃走了。自此益发敬重济颠,就如“活佛”。
且说济颠刚走出清波门,身体醉软了,挣不住脚,一滑,早一跤跌倒在地,爬不起来,竟闭着眼要睡。把门军及过往行人,俱围拢来看,有的认得说:“这和尚是净慈寺的济书记!”有的说:“他吟得好诗,做得好文,那个朝官不与他相好。”有的说:“这和尚没正经,一味贪酒!”内中有一个道:“我要到赤山,经过净慈寺,却是顺路,我扶了他回去罢!”众人道:“好!好!也是好事。”那个人将济颠扶起来搀着走,济颠走一步,挣一挣,搀他好不吃力,慢慢的搀到十里松,济颠立脚不住,又跌倒了,那里再扶得起,那人无法,只得撇了他,自走到净慈寺报信。沈万法急急的赶到十里松,只见济颠醉昏昏,酒气直冲的,睡在地下,沈万法叫道:“师父醒来!我扶你回寺去。”济颠看见是沈万法,便骂道:“贼牛!你岂不知师父醉软了,却叫我自家站起来!”沈万法无奈,只得将他扶起来站着,自己弯下身子去,叫他伏在背上,然后背起,走不上数十步,不道那济颠酒涌上来,泛泛的要吐。沈万法道:“师父忍着些,待我背你到寺了再吐罢!”济颠也不言语,又被背着走,不上三五十步,济颠忽一阵恶心,那些秽物直涌上喉咙来,那里还忍得住,早一声响,吐了沈万法一头一面,沈万法欲要放下来收拾,却恐再背费些力气,幸还有些蛮力,只得耐着秽臭,一迳背入寺中,到厨房内眠床上,方才放下,打发他睡了;然后去洗干净了头面,再来看师父,只见济颠睡得熟熟的,就坐在旁边伺候。
等不多时,忽见济颠一毂辘子跳将起来,高声喊道:“无明发呀!无明发呀!”众僧虽多听见,只认做济颠酒狂,谁来理他?沈万法也糊糊涂涂,又打发济颠睡下,睡不多时,又见他跳起来高叫道:“无明发呀!无明发呀!”此时已是更余时分,众僧俱已睡了。济颠叫了许久,见无人理他,遂走出来,绕着两廊,高叫:“无明发呀!无明发呀!”又叫了半晌,着了急,遂敲着各处的房门,大叫道:“无明发呀!无明发呀!”直叫到三更时分,忽罗汉堂琉璃灯烧着了幡 脚,火烧起来了,及至众僧惊觉,爬起来时,早猛风随火,烈焰腾腾,已延烧到佛殿与两廊各僧房了,众僧方才慌张,忙来救火抢物,已是迟了,只急得乱跑,济颠骂道:“我叫了这半夜,都塞着耳朵不听,如今烧得这般,只可惜长老匆匆归去,不曾见得一面送他,可怜!可怜!”此时众僧苦作一团,那里还有心来听他的话,直烧到天明,早有许多官兵入寺来查失火的首犯,已把两个监寺捉将去了。众僧一时烧苦了,捶胸跌脚,都恨恨的道:“我们晨钟夕梵,终日修道,难道许多菩萨,就没有一点灵感,救护救护?”济颠听了大笑道:“你们这般呆和尚,如何得知成毁乃世人之事,与佛菩萨何干?”因口念四句道:
无明一点起逡巡,大厦千间故作尘;
我佛有灵还有感,自然楼阁一番新。
可惜偌大一个净慈寺,失了火,从前半夜烧起,直烧到次日午时方住,一殿两廊尽皆烧毁,惟有山门不坏,大家立在山门下查点,僧众虽多焦头烂额,却人人都在,只不见了长老,有的说,想是在方丈中熟睡,被火烧死了,有的说,定是见火紧,逃往寺外去了,众僧分头向各处找寻,未知长老果在何处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遇着卖萝卜的沈一,挑着担子,日日忙碌,却有善根,遇着我,称道:“我们真有缘,想请济颠喝一碗?”我看他机缘已到,便对他劝道:“人生在世,只为这个臭皮囊,何苦劳碌不堪,不如出家做和尚,清闲自在,还能到天上!”沈一果然一口答应,立即随我出家去。
二、烧香点烛,沈一跪在佛前,长老替他摩顶授记,改名沈万法,正是:
烧香点烛——去那不净,照这暗灵。
剃刀之下——光秃了头,抹去男女之相,免起色生烦恼之心。
佛法平等——就此一刀了断,管你贩夫宰相,出家就是一样。
跪在佛前——总算屈膝,从今天起,好好立地,以备来日爬上佛顶神气!
摩顶啊!——试尔秃头圆不圆,亮不亮,不圆不亮,还须磨炼好生光!
授记啊!——禅门正法,指点生死路,拴住恶鬼门,正法眼中藏,看尔正前方,师手提灯,装上正门,当日由此来,从今由此去,打开太平门,来日(急时)好逃生!
沈一改名沈万法——万法本归一,一心生万法,祖生孙,孙变祖,无极生太极,太极在无极,留得真种性,灵山会世尊!
三、酒醉吐得沈万法满身秽物,这也要他洗个干净,以好修身!
四、酒精火气大,劝世勿贪杯,免得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,如不信,且看:
夜来济颠喊道:“无明发呀!无明发呀!”火烧眉头,人犹不知,大梦正酣,火宅安居,小心!小心!
五、一把无明火,找不出起因?烧得净慈寺干干净净,又无一一九,也没消防车,干着急,有何用?也算是“天也空来地也空,人生渺渺在其中;寺也空来佛也空,红尘嚣嚣佛无踪!”
六、苦了众僧,抱怨菩萨不显灵,我道:“成毁乃人世之事,与佛菩萨何干?”一语道破,不仅四大皆空,连佛菩萨亦空,只因空中才能生妙有!旧地不烧去,新的怎么来?正是:
烧去古寺庙,乐得菩萨好;
天地为大殿,宽阔梁亦高!
七、无明已去,却找不到长老,莫非藉火遁去,且待寻找?
却说这净慈寺因失火,不见了长老,众僧往各处找寻,并无踪迹。济颠见了笑道:“你们这般和尚,真个都是呆子,我已说过,长老原从天台来,今日已归天台去了,怎么还寻得着他呢!”众僧俱不信,都道:“那有此事,就是烧死了,少不得有些骸骨。”就叫煮饭的火工在方丈室瓦砾中去扒看,扒了多时,忽扒出了一块磨平的方砖来,上有字迹,众僧争看,却是八句辞世偈言:
一生无利又无名,圆领方袍自在行;
道念只从心上起,禅机却是舌根生。
百千万劫假非假,六十三年真不真;
今向无明丛内去,不留一物在南屏。
众僧看得分明,方知长老是个高僧,借此遁去,方识济颠有些来历,不是乱言!然到此田地,无可奈何,只得与济颠商计,要将烧不尽的木头,搭起几间茅屋,大家草草安身,济颠道:“好!”忽走下厨去,看见屋虽烧去,却剩下一大锅热汤,济颠叫道:“他事且慢商计,此间有好热汤,且落得来洗洗面。看你们不要恼坏了,我有支曲儿,且唱与你们听听,解解闷如何?”遂唱道:
净慈寺盖造是钱王,一刹时烧得精光;大殿两廊都不见,只剩下四个泥土的金刚。
佛地与天堂,平空似教场;
却有些儿不折本,一锅冷水换锅汤。
众僧闻听了都大笑起来:“如今这般苦恼,怎你还耍疯颠,我们的苦,且搁开再说。但是两个监寺,被官府捉去,枷在长桥上,你须去救他一救方好。”济颠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遂一迳走到长桥,果见两个监寺枷在那里,因笑道:“你两个板里钻出头来,好像架子上安着灯泡。”两个监寺道:“好阿哥!我们在此好不苦恼,你不来救我,反来笑我?”济颠笑道:“你且耐心捱一会,自然救你!”
说罢,竟往毛太尉府中来,毛太尉接着说道:“闻你寺中遭了回禄,真是苦了。”济颠道:“和尚家空着身子,白吃白住,有甚苦处?只苦了檀越施主,又要累他重造。如今两个监寺枷在长桥上,这却是眼前剥肤的真苦,须求太尉慈悲,去救他一救。”太尉道:“不打紧,特我写书与赵太守,包管就放,你且安心在此吃两杯,解解闷。”当即叫人安排出酒来,与他对吃,济颠吃到半酣道:“多感太尉高情,留我吃酒。但我记挂这些和尚,在火场上凄凄惶惶的没个理会,且回去看看。”遂别了太尉出来。
行至寺前,只见两个监寺已放了回来,向济颠谢道:“亏了济师父。”济颠道:“谢倒不必谢,但蛇无头不能行,这寺里僧徒又众,乱哄哄的没有个好长老料理,却怎生过活?”首座道:“我们正在此商量,不知你请那个长老,方住持得这寺?”济颠道:“我想别人来不得,还是蒲州报本寺松少林长老,方有些作用。”监寺道:“这个长老果然是好,但恐他年岁高大,未必肯来。”济颠道:“要他来也不难,只要多买些酒来吃得我快活。”监寺道:“此系大家之事,况今粥饭尚且不能周全,那有闲钱去买酒请你,你若不肯写书,只得大众写一公书去请。”济颠道:“倘若公书请不来时,却要被我笑话,寺里既无酒吃,我只得别寻主顾。”遂一迳去了。
净辞寺合寺僧人,同修了一封公书,叫个传使,竟到蒲州报本寺来,见了松少林长老,呈上请书,长老看了,道:“承众人美意,本该承命而往,但老僧年迈,如何去得?”传使又再三恳请,长老只是苦辞不允,传使无奈,只得回寺,报知长老不来之事,众僧沉吟不悦道:“他不肯来,如何是好?”首座道:“除非买酒请济颠,叫他写书去,方有指望。”众僧无法,只得设法银子,买了一坛酒来,叫人四下去将济颠寻来,请他吃。济颠见了酒,不问好歹,一上口,便吃了十数碗,吃得有些光景,方问道:“你们这般和尚,平日最是悭吝,今日为何肯破钞请我?想必是请不动松长老,又要我写书去请了。”众僧听了俱笑起来道:“果是空走一遭,只得又来求你。”济颠道:“吃了你们酒,定然推不得。”叫取笔砚来,写了一封书付与传使,然后又吃,直到烂醉方歇。且说这传使连夜赶到蒲州,直到报本寺来见长老,长老道:“老僧已辞你去了,如何又来?”传使道:“本寺济书记有简板呈上。”松长老接来拆开一看,上写道:
伏以焚修度日,终是凡情;开创补天,方称圣手。虽世事有成必毁,但天道无往不还。痛净慈不幸,净扫三千;悲德辉长辞,忽空四大。遂致菩提树下,法象凋零;般若声中,宗风冷落。僧归月冷,往往来来,如惊栖之鸟;人去山空,零零落落,如吹断之云。
鼓布已失,何以增我佛之辉?衣食渐难,大要出如来之丑!欲再成庄严胜地,需仰仗本邑高人。
恭惟少林大和尚,行高六祖,德庇十方;施佛教之铃锤,展僧人之鼻孔。是以不辞千里,通其大众之诚,致敬一函,求作禅林之主。
若蒙允诺,瓦砾吐金碧之辉;倘发慈悲,荆棘现丛林之色。大小皆面皮,休负诸山之望;近远悉舟楫,毋辞一水之劳。慧日峰前,识破 崖之句;南屏山畔,愿全灵隐之光。伫望现身,无劳牵鼻。
长老看了大喜道:“济书记这等郑重,只得要去走一遭。”吩咐传使走回报知济书记:“叫他休得出去,在寺候我,老僧只在月内准到!”传使谢了,先回报知,众僧大喜,对济颠道:“你千万不要出门,恐松长老到时没处寻你。”济颠道:“若不出门,那得酒吃?”也不睬众僧,竟一迳去了。
监寺与僧商议道:“若留他在家,每日那有这么多钱买酒!不留他,又恐长老来不见了他,不欢喜。”首座道:“我有一法,且暂时哄着他,拿个大空坛,盛了湖水,泥了坛口,只说是赊来的好酒,待长老来了,方开来请你。等得长老来时,开出水来,也不过一笑。”监寺道:“妙!妙!妙!”忙叫人寻了济颠回来,对他说道:“一向要买酒请你,却奈无钱,今在一个相熟人家,赊得一坛好酒在此,却先讲明,直待长老到了,方开请你,你心下如何?”济颠道:“既是如此,也要抬出来,我看一番才放心。”首座就叫两个煮饭火工,把坛子抬到面前,济颠道:“既是扛来,便打开来,多少取些尝尝也不妨!”首座道:“这是新封泥的,开了就要走气,明日便无味了。”济颠道:“也说得是,这一坛也尽够我一吃了。”仍叫火工扛到草屋里放着,每日去看上两三遍。
过了数日,报说长老到了,众僧忙忙出寺去,远远迎接进寺,长老先到草殿上,礼了佛,然后众僧请长老坐下,各执事一一参见过,长老就要与济颠讲话。济颠辞道:“有话慢讲,且完了正事!”急忙忙走去,叫火工将酒快扛了出来,取一块砖头,对泥头敲去,急低下头来去闻,却不见酒香,再将碗去打出半碗来尝尝,竟是一坛清水,心中大怒,遂拾起砖头来,将坛子打得粉碎,流了一地的水,众僧在旁边都掩着口笑。济颠看见,益发急了,乱骂道:“这一伙和尚怎敢戏我?”松长老听了,不知就理,问侍者道:“这是为何?”侍者道:“济师父要酒吃作闹!”长老道:“济公要酒吃,何不买两瓶请他?”济颠听见长老叫买酒请他,方上前分辩道:“这班和尚不肯买,还说是无钱,情犹可恕,怎将水充作酒来作弄我,这样无礼,该骂不该骂!”
长老听说将水充酒耍他,禁不住也起来道:“该骂该骂,但你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,我自买酒请你。”济颠道:“长老远来,我尚未曾与长老接风,什么道理反要长老破钞!”长老道:“我与你同是一家,那里论得你我!”不一会儿已叫人买酒来,济颠因开坛时,已是垂涎了半晌,喉咙里已略略有声,今酒到了面前,那里还忍得住?也不顾长老在前,一连就是七八碗,吃得快活,想起前事,也自笑将起来,对着长老道:“弟子被这班和尚耍了,如今想起来,又好恼又好笑。因做了两首词儿,聊自解嘲,且博长老一笑。”遂叫取纸笔,写出呈上,长老展看,却是两首点绛唇:
残液满喉,只道一坛都是酒。
指望三瓯,止住涎流口。
不意糟糕,尽为西湖有。
唯而否?这班和尚,说也真正丑!
亏杀阿难,一碗才干又一碗。
甘露虽甘,那得如斯满。
不是饕贪,全仗神灵感。
冷与暖,自家打点,更有谁来管?
长老看了笑个不停,又赞道:“济公不但学问精微,即游戏之才,亦古今无二。老僧初到,尚未细问,不知贵寺被焚之后,这募缘的榜文,曾做出张挂么?”济颠道:“这伙和尚,只想各自立房头做人家,谁肯来料理这正事,还求长老做主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未做,也耽迟不得了,今日就要借你大笔一挥。”济颠道:“长老有命,焉敢推辞?但是酒不醉,文思不佳,求长老叫监寺再买一壶酒吃了,方才有兴!”长老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遂又叫人去买来,济颠吃了,不知又作何状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净慈寺焚,长老果然被火化去。六十三年岁月,如今火中栽莲,不留一物。来也空,去也空;杀菌消毒,又省得一些棺材本!
二、寺既被焚,寺僧被火烟薰得焦头烂额,又寻长老不得,见了所留偈言,才知“大师已去!”此时济颠犹幸灾乐祸,唱个小曲调侃众僧,道:“一切精光,只剩四个泥土金刚,佛地与天堂,平空似校场;却有些不折本,一锅冷水换锅汤。”哈哈!一切归净土,冷水烧得变热汤,好为众僧洗迷惘,免得火工费力烧热水,大家洗个舒畅!颠僧为何如此这般,且听道:
成毁不在心,灭却贪痴嗔;
寺亡我还在,不死一圣僧。
三、长老既走了,还得请个主持料理寺物(寺虽毁,地犹在;心地烧不毁,故云:此寺非寺,仍有人住)。寺僧欲请报本寺松少林长老,长老推辞年老不想别住,只得请我修书叩请松长老了,但我无酒不成书,真也个:
无酒事情休,有杯解万愁;
修书请长老,醉笔画吹牛。
四、松长老被我生花醉语感动,只得往净慈寺走一趟,且看个究竟。正是:“众僧请不动,济颠来关说。”
五、众僧为留住颠僧,以待松长老驾到,以水作酒(以计就计,且让寺僧安心),骗得我空欢喜。我发觉后,大怒,打破酒坛,只见落花流水向东去,好让长老乘此西边来!正是:
打破砂锅问到底,一坛清水味无香;
颠僧喜爱杯中物,长老回归天台凉。
六、焚寺重建,又劳济颠大手笔,哈哈!
正经僧,没法度,敲打念唱求开悟;
济颠僧,漫醉步,弄瓶唱歌洗肠肚。
真正经,假正经,看谁化得功德主!
话说松长老又买酒来请济颠吃得醉了,十分快活,便提起笔来写道:
伏以大千世界,不闻尽变于沧桑;无量佛田,到底尚存于天地。虽祝融不道,肆一时之恶;风伯无知,助三昧之威。扫法相,还太虚;毁金碧,成焦土。遂令东土凡愚,不知西来微妙。断绝皈依路,岂独减湖上之十方?不开方便门,实乃缺域中之一教。
即人心有佛,不碍真修;恐俗眼无珠,必须见像。是以重思积累,造宝塔于九层;再想修为,塑金身于丈六。幸遗基尚在,非比开创之难;大众犹存,不费招寻之力。倘邀天之幸,自不日而成。然工兴土木,非布施金钱不可;力在布施,必如大檀越方成。
故今下求众姓,益思感动人心;上叩九阍,直欲叫通天耳。希一人发心,冀万民效力。财聚如恒河之沙,功成如法轮之转。则钟鼓复震于虚空,香火重光于先帝。自此亿万千年,庄严不朽如金刚,天人神鬼,功德长铭于铁塔。
——谨榜。
长老看见济颠做的榜文,精深微妙,大有感通,不胜之喜,答应作为净慈寺住持,并随即叫人端端庄庄写了募缘榜文,高挂于山门之上,过往之人看了,无不赞美。
不多时,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,都来看榜,多有发心乐助,也有银钱,也有米,也有布的,日日有人送来。长老欢喜道:“人情如此,大概本寺有可兴之机矣!”济颠道:“这些小布施,只可热闹山门,干得甚事?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万的大施主,方好动工。”长老道:“劝人布施,只好聚少成多,怎说上千上万的?”济颠笑道:“小施主的自然聚少成多,若遇着大施主,非上千上万,他也自开不得口,自出不得手,少不得有的来。”长老道:“若能如此更好。”
又过两日,济颠忽走入方丈室,对长老道:“可将山门前的榜文,叫人用上好的锦笺,端端楷楷的写下一张来。”长老道:“榜文挂在山门前,人人看见,又抄写它何用?”济颠道:“只怕有不肯亲自出门之人,要来讨看,快叫人去写,迟了恐写不及!”长老见济颠说话有因,只得叫人取出一幅锦笺去写,刚才写完,只见管山门的香火,急忙忙的进来报道:“山门外有一位李太尉,骑着马要请长老出来说话!”长老听了,慌忙走出山门,躬身迎接道:“不知大人降临,有失远迎,请到里面用茶。”那太尉见了长老,方跳下马来答礼道:“茶倒也不消用,但请问你山门前这榜文,是几时挂起的?”长老道:“是初三挂起,今已七日了。”太尉道:“当今皇爷昨夜三更时分,梦见身游西湖之上,亲眼见诸佛菩萨,俱露处于净慈寺中,看见山门前一道榜文,字字放光,又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,醒来记忆不清,不知果是有无?故特差下官来看,不道山门前果有此榜文,果有此叩阍之句,大是奇事,下官空手不便回音,烦长老可将榜文另录一道,以便归呈圣览。”长老随命侍者,将预写下的锦笺,双手献上道:“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!”太尉喜道:“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,下官奏知皇爷,定有好音!”说罢就匆匆上马而去。长老见内臣来抄榜文,说出天子梦中之事,知道济颠不是凡人,正待进来谢他,不知他疯疯颠颠,又往何处去了。
次日只见李太尉带领多人,押着三万贯到寺来说:“皇爷看了榜文,却是与梦中所见一样,甚称我佛灵感,又见有叫通天耳之句,十分欢喜。故慨然布施三万贯,完成胜事,叫下官押送前来,你们可点明收了,我好回旨。”长老见了不胜大喜,因率合寺五百僧人,焚香点烛,望阙谢了圣恩,查收了宝钞。然后请李太尉献斋,斋罢,李太尉自去覆旨,不提。
长老因有了三万贯宝钞,一时充足,遂择了一个吉日,做了一坛佛事,一面叫人采买木料,一面叫人去买砖瓦,一面招聚各色匠人,兴起工来,寺里自有了天子梦看榜,文赐钞这番举动,传将开去,那各州府县官贵财主,以及商贾庶人,无个不来,一时钱粮广有;但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的大木头来。松长老甚是不快,与济颠商量道:“匠人说要此等大木,除非四川方有,四川去此甚远,莫说无人去买,就买了也难载来,却如何是好?”济颠道:“既有心做事,天也叫通了,四川虽远,不过只在地下,毕竟要用,苦我不着,让我去化些来就是了。但是路远,要吃个大醉方好!”长老听了,又惊又喜道:“你莫非取笑么?”济颠道:“别人面前好取笑,长老面前怎敢取笑?”长老道:“既是这等说,果是真了。”忙吩咐侍者去买上好的美酒,绝精的佳肴来,尽着济颠受用,济颠见美酒精肴,又是长老请他,心下十分快活,一碗不罢,两碗不休,一刹时就有二三十碗,直吃得眼都瞪了,身子都软了,竟如死了一般,坐将下来,长老与他说话,他都昏昏不知,因此吩咐侍者道:“济公今日醉得人事不知,料走不去,你们可扶他去睡罢!”侍者领命,一个也搀不起,两个也扶不动,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了抬到后边禅床上,放他睡下,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,也不见起来。众僧疑他醉死了,却又浑身温暖,鼻息调和,及要叫他起来,却又叫他不醒,监寺走来埋怨长老道:“四川路遥,济颠一人如何能够走去化缘,他满口应承,不过是要骗酒吃。今长老信他胡言,醉得不死不活,睡了一日一夜,还不起来,若要他到四川去,恐怕不知何时!”长老道:“济公既应承了,必有个主意,他怎好骗我,今睡不起,想是酒吃多了,且待他醒起来,再作道理。”监寺见长老回护,不敢再言。
又过了一日,济公只是酣酣熟睡,又不起来。监寺着了急,又同了首座来见长老道:“济颠一连睡两日两夜,叫又叫不醒,扶又扶不起,莫非醉伤了肺腑,可要请个医生来与他药吃。”长老道:“不消你着急,他自会起来。”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,因对众僧说道:“长老明明被济颠骗了,却不认识,只叫等他醒来。醒起来时,也不能到四川去化大木,好笑!好笑!”
却说济颠睡到了第三日,忽然一毂辘子爬了起来,大叫道:“大木来了!快吩咐匠人搭起鹰架来扯!”众僧听见都笑的笑,说的说道:“济颠骗长老的酒吃,醉了三日尚然不醒,还说梦话,发疯颠哩!”济颠叫了半晌,见没人理他,只得走进方丈室来见长老道:“寺里这些和尚,尽是懒惰,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,化得大木来,只叫他们吩咐匠工搭鹰架去扯,却全然不理。”长老听了,也似信不信的问道:“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?”济颠道:“是四川山中的。”长老道:“既化了却从那里来?”济颠道:“弟子想大木路远,若从江湖来,恐怕费力,故就便往海上来了。”
长老道:“若从海里来,必从亹子门到钱塘江上岸,你怎么用鹰架来扯?”济颠道:“许多大木,若从钱塘江搬来,须费多少人工,弟子见大殿前的醒心井,与海相通;故将大木都运到井底下来了,所以要搭鹰架。”监寺禀上长老道:“师父不要信他乱讲,他吃醉了睡了三日,又不曾出门,那里得甚大木来,又要搭鹰架费人工?”长老喝道:“叫你去搭便去了,怎有许多闲话!”监寺见长老发怒,方不敢再言,只得退出,叫匠工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鹰架,四面俱是转轮,以收绳索。绳索上俱挂着勾子,准备扯木。众匠工人搭完了鹰架,走近井边一看,只见满满的一井清水,那里有个木头?都笑将起来道:“济颠说痴话是惯了的,也罢了,怎么长老也痴起来?”监寺连忙走来禀长老道:“鹰架俱已搭完,井中只有水,不知扯些什么?”长老问济颠道:“不知大木几时方到?”济颠道:“也只在三五日中,长老若是要紧,须再买一壹酒,我有酒吃,明日就到。”长老道:“要吃酒何难!”即吩咐侍者买了两瓶酒,请他受用。济颠也不问长短,吃得稀泥乱醉,又去睡了。长老到底有些见识,也还耐着,那些众僧看见,便三个一攒,五个一簇,说个不停,笑个不休。
不期到了次日,天才微明,济颠早爬起来,满寺大叫道:“大木来了!大木来了!快叫工匠来扯!”众僧听了,只道是济颠发疯,没个来理睬他,济颠遂走入方丈室,报知长老道:“大木已到井了,请长老去拜受!”长老大喜,连忙着了袈裟,亲走到草殿上,与众匠工佛前礼拜了,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匠工,到井边来扯木。监寺也只付之一笑,但是长老吩咐,不敢不来。及到了井边一看,那有个木头的影儿?监寺要取笑长老,也不说有无,但请长老自看;长老走到井边低头一看,只见井水中间果然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。长老看见满心欢喜,又要了一张毡条,对着井拜了四拜,拜完,对着济颠说道:“济公真是难为你了!”济颠道:“佛家之事,怎说难为?但只可恨这班和尚,看看木头,叫他请人工扯扯,为何尚不肯动手?”长老叫监寺道:“大木已到,为何还不动手?”监寺慢慢地走到井边,再一看时,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,方吃了一惊,暗里想道:“济颠的神通,真不可思议矣!”忙命匠工系下去,将绳上的勾子,勾在木上,然后命匠工在转轮上扯将上来,扯起来的木头,都有五六尺,围圆七八丈长短,扯了一株,又是一株冒出头来。长老向济颠问道:“这大木有多少颗数?”济颠道:“长老不要问,只叫匠人来算一算,要用多少,只管取,若够用了,就罢,也不可浪费。”长老因叫匠人估计,那几颗为梁,那几颗为柱,到六七十颗,匠人道:“已够用了。”只说得一声够了,井中便没得再冒起来了,合寺僧众皆惊以为神。这净慈寺自有了这些大木,不一二年间,殿宇楼台,僧房方丈,已造就得齐齐整整,比从前更觉辉煌。
这一日,济颠正在雷锋塔下水云间中,同常长老两个吃酒,忽见寺里的火工寻着来道:“长老叫我寻你吃酒,快去快去。”济颠听是长老寻他,遂别了常长老,忙忙回寺,来见长老道:“火工说长老呼唤弟子,不知有何法旨?”长老道:“我见寺院已次第将成,心下稍安,故买酒请你,不道你已吃了酒来,不知你还吃得下否?”
济颠笑道:“我闻昔日孔圣人有言: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。”我前日已为佛家添了两句道:“酒不厌多,吃不厌醉。”有便即请拿来,怎么吃不下?”长老听了大喜道:“酒尚未饮,早已参破真禅,妙妙妙!”叫侍者取出酒来,济颠见了酒,就像未曾吃过的,拿上手甜甜蜜蜜,又是十余碗,一面吃,一面说道:“寺中多亏请得长老来作主,叫我相帮,今已成个模样,只有两廊影壁,尚未曾画,是个未了,弟子放心不下。”长老道:“你既放心不下,何不再化一个显宦,成全了也好。”济颠道:“长老可叫个监寺取出缘簿来查查,看临安显宦还有何人,不曾布施?”监寺查来查去,只有新任王巡抚,未曾布施。济颠道:“未曾布施,等我去化他,必要他喜舍三千贯,为画壁之用,方才饶他。”长老听说,皱着眉摇头道:“这官万万不可去缠他,不但不肯布施,只怕还要惹出祸来。”济颠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长老道:“你还不知,我闻得此官,原是个穷秀才,未得第时,常到寺院里投斋,每每被僧人躲避,不供斋饭,及戏侮他,他所以大恨和尚,曾怒题寺壁道:“遇客头如鳖,逢斋项似鹅。”这等怀恨,去化他何益?”济颠道:“不妨事,他偏怀嗔,我偏要去化他!”
众僧劝不住,济颠竟带着酒兴,疯疯颠颠,一迳走到巡抚府前,远远立在宣化桥上,探头探脑的张望,却值王巡抚坐在厅上,看见了大怒道:“我一个宪府,什么僧人竟敢这等大胆,在此探望?”遂吩咐衙役:“捉他进来!”那三四个衙役领命,一齐走到桥上,将济颠一把捉住,到厅上跪下,巡抚拍案大骂道:“你这和尚怎敢大胆,立在我府前外桥上探头探脑的张望?”济颠道:“大人的衙门外,大家可以站,为何只有我不可在衙门外站一站?”巡抚拍桌骂道:“大胆!”济颠道:“怎么?我这一站就是大胆?”巡抚道:“你还强辩!别人稍站便走,而你这丐和尚不仅站了半天不走,还探头向内张望,难道这不是大胆?”济颠道:“小僧因要求见相公,怕无人肯通报,故不得已在此张望。”巡抚道:“你有何事要来见我?”济颠道:“闻知相公恼和尚,故特来解释!”巡抚道:“你何由知我恼和尚,你又有些什么解释?”济颠道:“小僧也不敢解释,只有一节因缘,说与相公,求相公自省。”巡抚道:“你且说来,说得好,免你责罚,说得不好,加倍用刑!”济颠道:“昔日苏东坡与秦少游、黄鲁直、佛印禅师,四人共饮,东坡行下了一令,要大家作对子助兴,作对子的重点:前面一句是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,中间二句是要有两个古人,最后要结诗二句,要说得有情有理,又要贯串,如不能者罚。”那时旁边看的人,都替济颠耽忧。济颠却不慌不忙的,屈着指头道,相公听着:
“苏东坡说道:“笔毫落地无声,抬头见管仲,管仲问鲍叔,因何不种竹?鲍叔曰:只须两三竿,清风自然足。”
秦少游说道:“雪花落地无声,抬头见白起,白起问廉颇,如何不养鹅?廉颇曰:白毛铺绿水,红掌戏清波。”
黄鲁直说道:“蛀屑落地无声,抬头看孔子,孔子问颜回,因何不种梅?颜回曰:前村深雪里,昨夜一枝开。”
佛印禅师说道:“天花落地无声,抬头见宝光,宝光问维摩,僧行近如何?维摩曰:遇客头如鳖,逢斋项似鹅。””
王巡抚听了,打动当年心事,忍不住大笑起来道:“妙语参禅,大有可思!且问你是那寺僧人?叫甚名字?”济颠道:“小僧乃净慈寺书记,法名道济的便是。”王巡抚大喜道:“原来就是做榜文,叫通天耳的济书记,果是名下无虚,快请起来相见!”重新相见过,就邀入后厅,命人整酒相留,巡抚亲陪,二人吃到投机处,济颠方说道:“敝寺因遭风火,今蒙圣主并宰官之力,重建一新,惟有两廊影壁未完,要求相公慨然乐助。”巡抚道:“下官到任未久,恐不能多,既济师来募,自然有助。”因天色已晚,就留济颠宿了。到次早便整办俸钞三千贯,叫人押着,送到净慈寺来,济颠方谢别巡抚,一同回寺,不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同分解。
评述:
一、我为了给长老起信,醉后即提笔写了一道榜文,长老见此榜文甚为高兴,赞道:“大有文章,不是盖的!”便将榜文挂在山门,让过往行人见了能发心布施,好重盖净慈寺。事后,虽日日有人送钱粮布施,但杯水车薪,救不得这遍大火,我道:“要化个大施主,非布施上千上万不行!”遂叫人另抄一份榜文以备。
二、挂文将七日,我大显神通,夜里闯入皇上梦中化缘,那夜皇上梦游西湖之上,看见诸佛菩萨,俱露处净慈寺中,并见山门上一道榜文,文内又有“上叩九阍,直欲叫通天耳。希一人发心,冀万人效力”之句,正暗示天子须行此善举。皇上醒后派人来访,果然梦中非幻,确有此事,龙心大喜,慨施三万贯钱。济颠神通广大,具有先知,故耍此一笔,让天子也亲近佛法,种下菩提善根。
三、各官府财主见皇上布施三万贯,也争先恐后,齐慷慨布施,一时万物云集,米粮充裕,众僧大喜,正是:
失去净慈寺,换得粮银库,
锦上添花有,雪中送炭无?
四、万物齐备,独缺建寺大木梁,松长老心中闷闷,匠人又道:“要此等大木,四川才有。纵四川买了,要运到此处,又无货柜车,也没怪手拖,如何办?”我道:“既有心做事,天也叫开了;四川虽远,不过只在地下。”正是: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;
西天虽远,家住如来。
五、我自甘负责到四川采购木梁一事,喝醉了酒,睡了三日才醒来?长老问道:“那里去?”我道:“采购去!”又问:“如此自告奋勇,莫非贪图回扣?有无被木材商请到酒家喝酒去?”济颠道:“回扣倒无,喝酒却有,但都出酒吐光了,不算贪污?”害长老无法处置!
六、胡言醉语,一觉醒来,却若有其事,大呼“木材已由海底运来,在大殿前的“醒心井”中,此井与海相通!”听了这些,莫非神话连篇?非也,人身有个“醒心井”,海底在屁下,有尿水、粪土,这个方便之门,长有一大栋梁本根,上可树为龙柱(脊髓骨),下可通达九幽冥府。人心一醒,精不泄,气不散,自可造个七层塔,再加上几根“排骨架”(鹰架),即成了。
七、不多不少,六七十柱已可作栋梁,不贪即止,免本的也须节制,公司的电话少打!
话说王巡抚将三千贯钞,差人同济颠押送到寺,长老与众僧,那一个不喝辨道:“化得这位宰官的钱,真要算他的手段!”一面准备斋点款待来人,打发了回去,一面就请画师来,将两廊与影壁作画,不几日俱已画完。长老与济颠商量道:“如今诸事俱已齐备,只有上面的三尊大佛,不曾装金,虽也曾零星化些,却换不得金子,干不得正事,奈何?”济颠道:“这不打紧,长老若将零星布施买酒来请我,我包管你装这三尊大佛的金子是了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济公肯担当装金的布施,现在任你买吃可也。”
济颠大喜道:“既说明了,快快买来,待我吃得醉了,明日装金,也好装得厚些。”长老大喜,随叫收贮僧,取出装金的布施来,买酒请济颠吃,济颠吃得大醉,竟去睡了。到了明日,知装金的布施钱还有,又要来吃,收布施的僧人,因是长老吩咐,便又买了请他,今日也吃,明日也吃,吃到十数日,前面的布施已吃完了,后面人听见装金的布施,都是济颠买酒肉吃完了,便不肯布施。济颠骂道:“酒已没有了?”监寺因对济颠说道:“你吃装金的布施钱,原说装金就包在你身上,今布施已吃完了,不见你装一片金儿;故人不信,必不肯布施。你既有手段装金,何不先装起一尊来,与人看看,人见了真是实事,便布施下来,只愁你吃不完哩!”济颠道:“你也说得有理,如今你可先垫出些银子,买两壶酒来,待我吃醉了,好装金。”监寺听见他说吃醉了就装金,没奈何,只得叫了人买了两壶酒来与他吃,济颠吃得不醉,又要监寺去买,监寺买来,济颠又吃完了,还不大醉又要买。监寺道:“你吃了三壶,已醉得模模糊糊,怎只管要吃,这酒我是挪移银子买来的,那里有得许多?你且装起金来,再请你也不迟。”济颠道:“不是我苦苦要吃,但三尊佛的法身甚大,要许多金子,若吃得不尽醉,装起来,酒醒了,剩下些装不完,便费力了。莫若再买一壶来,待我吃得烂醉,便装个一了百了,岂不妙哉?”监寺听了,只认他说鬼话骗酒吃;因而硬回他一句道:“现也没钱得买了,你也吃得够了,就装不完,多少剩下些,再化人装完,你且快装起来看看。”济颠道:“既是这样说,今夜我到大殿上去睡。”
此时大殿新造得十分整齐,监寺怕他践污,便道:“大殿上如何睡得?”济颠道:“佛爷在大殿上我不去料理,却怎么装金?”监寺没法,只得叫管理香火拿了铺盖,同他到大殿上去。济颠叫管理香火的将当中供桌上的香炉烛台,都收开了,把铺盖放在上面,又吩咐监寺道:“可将殿门闭上封好了,不许一人窥探,若容人窥探,装不完时,却休怪我。”吩咐毕,竟在供桌上打开铺盖,放倒头酣酣的睡去。监寺见他屡屡有些妙用,不敢拗他,只得将殿门闭上,凡是看得见里面的窍洞,都用纸头封好。
此时天已近晚,众僧放心不下;俱在殿门外探听消息。初时一毫影响也无,首座道:“不见响动,定是睡熟了;似此贪眠,怎么装金?”执事僧道:“且莫说贪睡,看他光光一个身子,金在那里?”有的道:“都是长老没主意,信他胡言!”你也说说,我也讲讲,将交三更,忽听得殿里呕吐之声大作。监寺听了,连连跌脚道:“不好了!我叫他少吃些,只是不肯住手。如今在供桌上吐得肮肮脏脏,成甚模样!装金之事,又是一场虚话了。”歇不多时,那呕吐之声忽然大作。众僧道:“罢了!罢了!休要装什么金,快把门打开,早早请他出来,还省些时收拾。”监寺道:“既是吐污的,索性再耐他半个时辰,等他出来,羞他一场,使他没得说,连长老的嘴也塞住了;倘开早了,他未免又借此胡赖。”众僧道:“也是!也是!”又捱了一会,又听得殿中呕吐之声更响,众僧俱各气忿不过,忍耐不住,定要开关。监寺禁约不住,只听他们将殿门开了,不开犹可,及开了一看,只见三尊大佛,浑身上全照得耀眼争光,十分精彩,那济颠抱着西边的大佛,在那里干吐,供桌上下,那里有一点污秽?济颠早跳下来,埋怨监寺道:“我说酒不够,叫你再买一壶,吃足了便好成全大事。谁知你十分鄙吝,苦苦的舍不得,如今右边大佛右臂,还有尺余没有金子装,你若听信我言,再捱一刻开门,苦着我呕肠空肚,或者装完也未可知。你又听凭他们开了门进来,如今剩下这尺余,怎么办?我须与长老说明,不要怪我办事不周。”监寺见他如此神通,方连连认罪道:“是我不是了。”遂报知长老,长老大喜,忙忙起来,净了手面,穿上袈裟,走到大殿上来,职事僧撞钟擂鼓,将合寺僧众集齐了,一同瞻礼装金的佛像。众人看见金光夺目,比寻常的金,大不相同,无不赞叹神异。看到右边佛臂上,少了尺余金子,问知是酒买少了,兼开早了门之故。长老大怒道:“罚那监寺赔出银来买金装完!”
监寺没奈何,只得买了金子,叫匠人赔装上去,却是奇怪,任你十足的黄金,装在上面,比着别处少觉得暗淡而无光,到了后来,惟有此处脱落,余俱不坏,方知佛法无边,不可思议。正是:
不是圣人无圣迹,若留圣迹定非凡;
禅参几句糊涂语,自认高僧岂不惭?
一日,济颠到九里松去闲游,适有一个财主家,盖造三间厅房,正待上梁;看见济颠走过,知他口灵,便邀住了,求他说两句吉利的佛语,讨个好辨头。济颠道:“佛语尽有,只要酒吃得快活,说来方才灵验。”那财主忙叫人搬出酒肴,尽他受用,济颠一连吃了十三四碗,有些醉意,便叫道:“吉时已到,快些动手!”众匠作听了,忙忙将梁抬起安放停当,济颠高声念道:
今日上红梁,愿出千口丧;
妻在夫前死,子在父先亡。
济颠念完,也不作谢,竟一直去了。那财主好生不悦道:“这和尚原来无赖,我好好将酒请他,要他说两句吉利话儿,他却是说丧说亡的,这等可恶,方才该扯住了骂他一场才好!”那工匠中有一个老成的道:“这和尚念的句句是吉利之话,你怎反怪他?”屋财主怒道:“死亡怎说是吉利?”工匠道:“你想想看,这三间厅屋里,若出千口丧,快也过得几百年了。妻死夫前,再无寡妇了。子在父亡,永不绝嗣了。人家吉利莫过于此,还不快追他回来拜谢!”那屋主听了,方才大悟,急急叫人追去,已不知往那里去了。
那济颠走到一家馄饨店前,店主认得是济颠,便邀入店中吃一碗茶,济颠吃完了道,“我承你请我一番好意!没甚报答,你取笔砚来,待我将“馄饨”为题,做几句写在壁上,与人看看也好!”店主忙取笔砚来,济颠提起笔来写道:
外像能包,中存善受。杆出顽皮,捏成妙手。我为生财,他贪适口。砧几上难免碎身,汤镬中曾翻筋斗。舍身只可救饥,没骨不堪下酒。把得定,横吞竖吞;把不定,东走西走。记得山僧嚼破时,他年满地一时吼。
济颠方才写完,忽一个后生,满脸焦黄,刚走到店门前,一跤跌倒了,看看已是没有了气。店主惊得手脚无措,连连顿足道:“这个无头人命,那里去办?”济颠道:“不要慌,待我叫他去了罢!”遂向死人作颂道:
死人你住是何方?为何因病丧街坊?
我今指你一条路,向前静处好安藏。
念罢,只见那死人一毂辘子爬将起来,竟像活的一般,又往前走,直奔到岭脚下,又跌倒死了。店主并四邻的人看见,喜之不胜,感激不尽!正要作谢,济颠乘空早一迳走了。
走到“万工池”前,见一伙人在那里吃螺蛳,将螺蛳屁股夹断,用一个刺针儿挑肉吃;济颠见了念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即说:“有甚滋味?害这许多性命,不若舍与贫僧放了生罢!”济颠说毕,众人笑道:“老师父不要取笑,已夹去屁股的死螺蛳,怎么放生?”济颠道:“你们若肯放,没有屁股也可生得,若不肯放,便是死的,生死只在你们众施主一转念间。”众人尽将吃的螺蛳,都递给济颠,道:“既是这等说,我们愿施舍了,请老师父放个活的与我们看看!”济颠接在手中,一齐抛入池中,口中念道:
螺蛳!螺蛳!亦禀物资;命虽微贱,性岂无知!纵不幸遇馋人,而死于鼎镬;岂无缘仗佛力,而生于清池。莫嫌无屁股,须知是便宜。
咦!自今重赴清泉水,好伴鱼龙一样游。
众人临池一看,只见那些死螺蛳,依旧悠悠然然的活了,不胜惊讶,回转身来,要问济颠缘故,那济颠已不知那里去了。故至今相传,万工池中的螺蛳是没屁股的,传为古迹,正是:
惨毒是生皆可死,慈悲无死不堪生;
总推一命中分别,莫尽夸他佛法灵。
忽一日,济颠偶在寺门前,只见阴雨密布,雷电交作,有一后生,奔至寺来躲雨。济颠将法眼看去,见他头上已插了该殛之旗,因问道:“你姓什么?做何生意?家中还有何人?”那后生道:“我姓黄,在竹竿巷粜米,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。”济颠道:“你平日孝顺么?”后生道:“生身之母怎不孝顺?”济颠道:“你既孝顺,为何该遭雷打?皆因前世,造假银害了人命不少,也罢,我且救你!”遂引后生进至方丈室,摆正一张桌子,叫后生躲在桌下,自己脱下所穿的衣服,替他四面围着,却赤身盘膝,坐在桌子上,候那天雷交加之际,念颂道:
“后生后生!忽犯天焚。前生恶业,今世随身。上帝好生,许汝自新。我今救汝,归奉母亲,好修后来,以报前恩。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。”
颂讫,只见那雷电绕轰三次,无处示威,只空响一声,把那阶前的一株松树,打得粉碎。后生躲在桌子下,魂都吓散了,只等那风雨止,雷声息,才敢出来,叩谢济公救命之恩而去。正是:
“虽仗佛威,不使佛力,起死回生,雷神消迹。”
一日,济颠正在打盹,忽有一个老儿,拿着一片香,来寻济颠书记。有人指说在云堂里打瞌睡,那老儿竟入云堂。济颠听见脚响,打开眼一看时,只见老儿在胸前取出一片香来,向着济颠下拜道:“小人乃是老剑营街鸨头蓝月英的父亲,不幸女儿月英身故,安排明日出丧,到金牛寺门前焚化。求老师恕她罪孽深重,与她下一把火,超度超度。”济颠允了。
次日,叫一条小船,渡到石岩桥口上岸,只见那送蓝月英的亲眷都来了,杷棺材抬到金牛寺前放下,蓝老儿遂请济公下火。济颠道:“你要我下火,把几串钱与我。”老儿道:“已安排百串在此相谢。”济颠道:“不消百串,只用五串钱,买几瓶酒来吃了,方好下手。”蓝老儿即刻去抬几坛酒来,济颠吃了,手执火把,高声念道:
绿窗曾记画娥眉,万态千娇谁不知?到此已消风月性,今朝剥下野狐皮。蓝月英,蓝月英,赋姿何妍,作事何丑?
鸳鸯枕上,夜夜生财;云雨场中,朝朝配偶。只知娇丽有常,不料繁华不久。
一日浪子觉悟,方知色即是空;忽然花貌凋零,始觉无来有去。山僧聊借无明,为汝洗凡脱骨,此际全叨佛力,早须换面改头。
咦!扫尽从前脂粉臭,自今以后得馨香!
济颠念罢,把火一下,匆匆而去。蓝老儿这夜梦见女儿对他说:“多亏我爹爹,请得济公罗汉下火化身,我今已投生于富贵人家矣!”
正是:
“转移须佛力,解脱在人心;修到莲花性,污泥自不侵。”
一日,济颠要出寺去寻酒吃,沈万法道:“弟子偶得了一些帮衬钱在此,买瓶酒来与师父吃罢,省得又去东奔西走的闲撞。”济颠道:“今日倒不是闲撞,因有一段宿孽,要指点他们。去偿还,好了消一案,恐怕错了期,便冤报不了。”说罢,一直走到飞来峰上的张公家来,张公不在家,张婆见是济颠,便请进去坐下。说道:“济师父,你是个好人儿哟!我阿公去年间生痢疾,险些死了,直到如今才好,你却不记挂来看看!”济颠道:“因为记挂,故今日特地来望,却又不在家了。”张婆便整治些酒肴请他吃,济颠吃完了道:“我常来打扰你们,殊觉没情理,明日我也做个东道,请请你阿公,阿公归来,叫他明日千万到东花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,我在那里老等他。”张婆道:“怎么好反给师父破钞?”济颠道:“不费事的,千万要等!”说罢,竟回寺去了。
张公回来,张婆将济颠的话,细细说了。张公笑道:“他和尚精着一个身子,空着一双手,拿什么来请我?只怕是说醉话。”张婆道:“他说了又说,叫你千万要去,并不是醉话。”张公道:“东花园也不远,便空走一遭,也不打紧。”到了次日,张公真个走到东花园十字街口,四下张望,那里有个济颠的影儿?又耐烦等了半日,不觉肚里饥将起来了,又向自己肚里埋怨道:“我老婆听他的了醉话,真是直恁的愚痴,且自到面店里,去买碗面吃了再回去罢!”遂走到一个面店里,吃了一碗面,不觉肚里渐渐的疼痛起来了,忙忙寻着一个毛厕,就去大解。刚刚走入毛厕,抬头一看,不看犹可,这一看真是:“前生孽债今生了,后世冤家今世消。”毕竟张公在毛厕上,见了些什么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大殿既建好,壁上画添一些花草,免得让佛“孤单”。这一切皆好,尚有三尊大佛法身尚未装金,这回我自个儿动手脚,但不饱醉,恐怕无法成事。喝得烂醉,但嫌仍少了一点,便把大门关了,外人不许偷看,一看就不能完全了。
二、只听见呕吐之声大作,外边人以为吐得满地,污了佛相,忍不住气,打开门隙一看,顿然大惊,那有什么污物,见三尊佛身,已装金装得闪闪发光!却被我骂道:“只因酒太少,你们量又浅,气又浮,如今打开此门,天机已泄,吾佛金身,尚有右臂,少了尺余金子未装好,只怪你们自己了!”后来,虽然众僧出资购十足黄金再装,但其色总比我所装淡而无光。后来,惟有此处剥落,余俱不坏,方知佛法无边,不可思议。
三、为何醉酒能装金?金从那里来?我道:“花钱买了那么多酒,喝下肚里这个炼金厂,酒精燃烧,钱儿还原为黄金。吃下去的,悉吐了出来,用此装成金刚身。戏法人人会变,应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收些污秽钱,洗肠换肚变黄金!妙!妙!”
四、财主盖造厅房,要我说些吉利话,讨个好辨头,我不客气道:“今日上红梁,愿出千口丧;妻在夫前死,子在父先亡。”财主大触霉头,不知我倒在默默祝福。众生若有喜庆,我也愿意说说吉祥话。
愿祝
新婚美满,旧屋拆散;
生理如意,死后不葬。好么?
话说那张公走进毛厕里去,抬头一看,只见旁边矮柱上,挂着一个兜袋,用手一捏,知道是硬东西,连大便也不解了,忙解开了绳子,将袋束在腰间,忙忙走回家中。到家打开一看,却是十锭白银,两口子好不欢喜。过了一夜,到次日早饭后,只见济颠慢慢的走出来,叫声张公:“你这时候还不出门,想是昨日得彩了?”张公道:“你好个老实人,约定请我,却浪费了一日功夫,走到东花园来,那里见你的影儿?耍得我肚内饿不过,只得自己买面吃。”济颠笑道:“我虽无亲自来请你,你自家吃了,也算是我请你!”张公笑道:“这是如何算得?须是你拿出银钱来,才算是你请我。”济颠道:“兜袋里的东西,不算我的,难道倒算你的?”张公张婆二人听了,不禁大笑起来,知道瞒他不过,便道:“果然亏你指点,拾得些东西,就算你请的罢!”济颠道:“昨日算我请你,明日还有一段因果,须是你请我。”张公道:“明日我就请你,不要又失约不来!”济颠道:“我明日准等你。”说罢,就作别而去。
到了次日,张公果真的又走到东花园前,只见济颠已先在那里张望。张公笑道:“好和尚!自己请人,便躲避不来,别人请你,便来得这早。”济颠听了大笑起来二人携着手,同到一个酒店里坐下,叫酒保烫酒来吃,吃了半晌,济颠道:“不吃了,我们且出去看看!”张公忙付了钞,同他走出店来,早远远望见毛厕门上,扰扰嚷嚷,围着许多人在那里看,张公不知何故,忙忙走上前,分开众人,挤去一看,只见昨日挂兜袋的那根矮柱上,有个人把条汗巾缚了颈,吊在上边打秋千。张公吃这一惊不小!心头突突的乱跳,忙走出来,悄悄地对济颠道:“东西虽得了,但这个罪过,如何当得起?”济颠道:“只管放心,一些罪过也没有。”张公道:“他准是为失银子吊死,虽然不是我偷他的,却实是我拾的,怎不罪过?”济颠道:“你不知有一段因果,你前世是个贩茶客人,这人是个脚夫,因欺你是个孤客,害了你的性命,谋了你五千贯钱;故今世带本利送来还你,这吊死是一命偿一命。自此以后,与你两无冤业,因此我昨日叫你来收这宗银子,以结前案,省得被他人拿去了,后日又冤缠不了。”张公听了,才放下心,相别而回家去了。
那济颠独自一个走入城来,信着脚走到清和坊王家酒店门口,那店主人每当见了济公,便欢欢喜喜地嘶叫,这一日全不睬着。济公道:“我又不来赊你的酒吃,为何装出这样嘴脸来?”店主人听见有人诉说他,方定了神,看见是济颠,连忙陪罪道:“原来是济师父,小人因有些心事,出了神去,竟不曾看见,师父莫怪,且请里面坐一坐。”济颠道:“你心下有甚事,这等出神?”店主人说:“不瞒师父说,小人有个女儿,今年十九岁,甚是孝顺,不期害了一个怯症,已经半年,日轻夜重,弄得瘦成枯骨,医生也不知请过多少了,总不见效,恐怕是个死数。老妻又日夜啼哭,故小人无可奈何,心中恼恨,一时出了神去,不曾看见师父。”济颠道:“这个叫痨症(肺病),你肯教女儿同我坐一夜,包管她就好。”店主人道:“小人的女儿,已是个死人一般,师父又是一个高僧,这又何妨?”济公道:“你既说不妨,我包管你医好,但快将好酒来吃,吃得爽快,好得爽快!”
店主人久知济公行事,多有灵感,连忙拿出酒来请他吃。那济颠只顾一碗一碗的吃,直吃得十七八碗,见天色已晚,方吩咐店主人,叫他将女儿卧房内,四围的窗户壁缝,都用纸糊得密密的,不许透一点风气。将香汤替女儿身上洗得洁洁净净的候着。自家又是吃了三五碗,吃得烂醉如泥,然后走入店主女儿的卧房内,将房门关得紧紧的,自己却坐在床上,脱去身上衣服,露出了个精脊背,叫那女儿也脱了身上衣服,露出脊背来,与他背贴背,手勾手而坐,一面口里又念道:
痨虫痨虫,身似蜜蜂,钻入骨髓,食人血浓。
患者莫救,医者难攻,运三昧火,逐去无踪。
那女儿被济颠勾着手,背贴背的坐着,初时不觉,及至坐久了,济公的三昧真火发将起来,烧得那些痨虫在女子脊背中钻上钻下,没处存身。女子被痨虫钻得又痛又痒,只想将脊背拆开,济公将两只手反勾紧了,略不放松。直坐到五更,济公的三昧真火愈旺,那些痨虫熬不过,只得从鼻子中飞了出来,那女子就一连几个喷嚏,济公已知是痨虫飞出,连忙放了手,急急下床来捉时,不意窗外有个人,将窗纸舔破了偷看,痨虫就乘隙处飞走了,又遗害别人。济公十分怨恨,开了房门出来,对店主道:“你女儿得了我三昧真火,助起元神,不但痨虫驱出,自此百病不生了。”店主人夫妻二人听了,好不欢喜,伏在地下匍匐拜谢,又不及待的取了酒来,加两样蔬菜,济公又吃了十余碗,作别出门。
回到寺中来,刚是陈太尉因日前济公访他,府中有事,不曾留得他,今日特意整治了一对鸽子,一坛美酒,差人送到寺中请他。谁想那个差人,也是个好酒的,走到半路上,闻着这酒香,忍不过,就借人家一只碗,倒了一碗酒,揭开了盖,又偷下一只鸽子翅膀来,一齐吃在肚里,吃得快活。暗想道:“就是神仙,也不知道。”及走到寺中,恰遇济公回来,遂将酒与鸽子交与济公,道了太尉之意就要别去。济公道:“你且略坐着,好让我倒出,以便将空盒子带回去。”就叫沈万法去取出一只碗,一双筷子来,将碗儿盛酒,就用筷去夹那鸽子肉来下酒,不一时,酒也吃完,鸽子肉也吃尽,那差人就要收了盒子酒坛回去。济公道:“你且慢着!偷了多少酒,入肚无赃,也就罢了。只是那只鸽子肉,少了一只翅膀,却是怎说的?”那差人见济公将鸽子肉吃尽,那里去查账,便嘴硬道:“酒是走急了,在路上撞泼些,也未可知。这鸽子,是老师父全部吃下肚里去,怎说这话来冤枉我?济公道:“你说冤你么?还有个见证,你且带回去!”遂走到阶前,仰面向天呕道:“鸽子鸽子出来罢!”只见喉咙里呱呱有声,忽飞出两只鸽子来,一只翅膀是全的,便飞在空中去了,一只只有半边翅膀,飞不去,只在阶前跳来跳去,济公对着差人道:“你见到吗?如今还是冤你不成?”差人见济公如此神通,吓跪在地下,只是磕头道:“小人该死了,只求老师父方便罢!”济公笑一笑,向那鸽子作颂道:
两翅双飞,一翅单飞;
虽然吃力,强足济饥。
颂罢,那鸽子将一只翅膀振一振,突然飞去,正是:
不可思来不可议,玉手为之宛游戏;
始知菩萨一点心,俱要普为万物利。
又一日,济颠出门闲走;遇见一个画师,扯着他道:“我昨日一时高兴,偶画了一幅喜神在此,你可细看看却像那个?”济公同他走进去一看,大笑道:“丑头怪面,倒像我的嘴脸,我又无钱送你,为何替我画了出来?”画师道:“我感你做人好,故白替你画了。但是你须自家题几句,在上面方好看。”济颠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遂讨出笔砚来,磨得浓墨,提起笔来写道:
面黄如腊,骨瘦如柴;
这般模样,只好投斋,
也有些儿诧异,谈禅不用安排。
济颠题罢,谢了画师,遂拿了轴子,一迳进城,到徐家裱画铺来央他裱画。徐家原是净慈寺的主顾,又与济颠相好,千欢万喜的,留他吃酒,济颠也不问长短,直吃到烂醉如泥,方才出门。脚高步低,东一歪,西一撞,方走到清和坊,早一跤跌倒在地,爬不起来,竟闭着眼睡着了。
恰值冯太尉的轿子经过,前导的卫士见了,忙吆喝他起来。济公道:“你自走你路,我自睡我觉,干你甚事?”两下正在争嚷,太尉的轿早到面前,喝骂道:“你这和尚系是出家人,怎如此无礼!”济公道:“我多吃了一碗酒,一时走不动,在此暂睡睡,你问我怎的?”太尉大怒道:“你一个和尚,就敢顶撞我驾,且管你一番!”吩咐四、五个卫士,将济颠扛到府中堂厅放下,喝道:“你这和尚,既入空门,须持五戒,却贪酒颠狂,醉卧街坊,怎说无罪?”叫徒人将纸笔与他,问他是何处的僧人?有何道行?可实实供来!济颠接了纸笔写供道:
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,幼生宦室,长入空门。宿慧神通三昧,辩才本于一心,理参无上妙用不穷。
云居罗汉惟有点头,秦州石佛自难夸口。卖响卜也吃得饭,打口鼓尽觅得钱。倔强赛过德州人,蹊跷压倒天下汉。
尼姑寺里谈禅机,人人都笑我颠倒;娼妓家中说因果,我却自认疯狂。唱小词,声声般若;饮美酒,碗碗曹溪。坐不住禅床上,醉翻筋斗戒难持;钵盂内供养唇儿,袈裟荡子卢妇皆知。
好酒颠僧,禅规打倒;圆融佛道,风流和尚。醉昏昏,偏有清闲;忙碌碌,向无拘束。欲加之罪,和尚易欺;但不犯法,官威难逞。请看佛面,稍动慈悲;拿出人心,从宽发落。今蒙取供,所供是实。
济颠写完呈上,冯太尉虽不深知其妙,但见他挥洒如风,暗自惊喜,及见他名字是道济,方惊说道:“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,但我同僚中,都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,为何这等倒街卧巷?莫非是假的,我闻济和尚做得好诗,你且做一首招供诗来我看,便知真假。”济公道:“要做诗是越发容易。”遂提起笔来,题诗一律道:
削发披缁已有年,惟同诗酒结因缘;
坐看弥勒空中戏,日向毗卢顶上眠。
撒手便能欺十圣,低头端不让三贤;
茫茫宇宙无人识,只道颠僧扰市廛。
题毕呈上,太尉大喜道:“好诗!好诗!想真个是济颠僧了。但今日有此一番,不便加罪。”遂叫左右:“且放他去罢!”济颠哈哈大笑道:“我和尚吃醉了,冲撞了太尉,蒙太尉高情放了,只怕太尉查不出“玉髓香”,朝廷未必肯轻易放你哩!”太尉听得济颠说出“玉髓香”三字,惊得呆了半晌,连忙问道:“这“玉髓香”济师莫非知道些消息么?”济公又笑道:“贫僧方才供的,卖响卜也吃得饭,这些小事,怎么不知?”太尉听见他说知道,满心欢喜,连忙走下座来,将济颠亲自扶起来,重新见礼,分宾主坐下,问道:“济公既知,万望对学生说明!”济颠道:“贫僧一肚皮的酒,都被太尉唬醒了,清醒白醒,说来恐怕不准!除非太尉布施,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,或者醉了,反晓得明白。”太尉没奈何,只得吩咐当值的,整治酒肴出来与他吃。 正是:
“禅机不便分明说,假作糊涂醉里言。”
毕竟不知这“玉髓香”有甚来历?济颠晓得冯太尉就这等着忙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张公毛厕捡得钱,原是收回前世债,无奈害得失钱者上吊身亡,张公只喊:“罪过!”我道:“他是前世害你的凶手,夺你钱财的脚夫,今世本利相还,他也落得轻松,吊在毛厕上荡秋千,借此一了笨重包袱,好叫明白因果相报。 ”
众生啊!不贪诈、莫淫邪,免得来世不回家!
二、王家酒店亲切招呼道济,说是他家女儿,今年十九岁,害了重病,弄个瘦成枯骨,群医束手,都说是:“死症。”我道:“这是肺痨,我来医保好!”夜里喝得烂醉,叫他女儿裸体坐在床上,我也脱去身上衣服,背贴背,手勾手而坐,如此亲热干啥名堂?我发起三昧真火,烧得那些痨虫魂飞魄散,从女子鼻中逃命去,病果然痊愈,又受了真气灌注,神足气壮,酒店主人五体投地,感谢不尽了!
三、有道:“僧人光身与裸女同床靠背,真是败坏佛门清规!”
我道:“光明磊落,袒裎相见,一见本来面目,原来是一具丑陋身子,何足贪恋?痨病可畏,岂敢萌起色念!一念淫心起,百万痨虫入,不敢不敢!况五痨七伤,皆源于七情六欲,世人务必戒色养身矣。”
又问:“世人可以学此法乎?”我道:“未有如是定力,切莫学此柳下惠,否则医生成病人,无药可救!”
又问:“如此露体相背,肌肤之亲,是否已破佛戒?”我道:“背着病骷髅,走在鬼山坡,我佛慈悲,好事多做,不但未破戒,还获得功德多!不动心性,美女在旁有何妨?身虽在家,神魂飘荡,尽想美色,才具罪状!老神在在,绝不彷徨,不像世间的“马杀鸡”,故不必惊慌!”
话说这“玉髓香”,乃是三年前,外国进贡来的一种异香,朝廷取来烧过了,就吩咐冯太尉收好,太尉奉旨就收放在宝藏库中第七口柜内。到了上年中秋夜,皇上圣体不安,皇太后取出来烧了一些祈求上天保佑,又随手放在内库的第三口柜内,皇上不知。因今要烧这香,原叫冯太尉去取,太尉走去取时,已不见了,心中慌忙,不敢回旨,故私自出来求签问卜,恰遇着济公,气恼头上,正要将他出气,故有此一番审问。
今见济公说出他的心事,怎么不惊?又听见说他知道消息,怎么不喜?只得备酒请他,求他说出。济公直吃到烂醉如泥,方慢慢的说道:“这香是旧年中秋夜,皇太后娘娘因祈保圣安,取出来烧了,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柜内,你为何问也不去问一声,却瞎闷闷的乱寻?”说罢竟辞别而去。那冯太尉半信半疑,即飞奔入朝去查,果在内库第三口柜内,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,方信济颠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。
那济公一日在湖上闲行,忽见许多人簇拥着两口棺材,远看又似一起,又像两起,又见几个少年好事的,三三两两的在那里议论。济公听一听,原来前面一口棺材,是王员外的儿子王宣教,后头又一口,乃是陶斯文的女儿陶秀玉,二人郎才女貌,私相爱慕,暗里往来,一个愿娶,一个愿嫁,誓不他适,后来两家晓得了,说他们不端正,逼令别行嫁娶,二人拗不过父母,又不忍负盟,遂相约了逃出涌金门,双双投湖而死。两家悔恨不及,只得各自捞起,各自买棺盛殓,各叫人抬去烧化,众人把这事当做新闻,在那里说。济公挨向前去说道:“若是这段因果,他二人心还未死,只怕烧他不着,除非我去方可烧化得着。”
众人听了,那里肯信?可是王宣教的棺木,抬在兴教寺;陶秀玉的棺木,抬到金牛寺,两处举火烧,果然尽皆烧不着,两家父母各自惊骇,不知何故。又有那个好事的,将济公的话,传到那两家的父母耳里,两家只得央同众人来请济颠。济颠道:“要我下火也不难,但酒是少不得的。”两家父母道:“有酒在此,听凭师父去吃就是。”
济公先同到兴教寺,陶员外忙取出酒来请他,济公一连吃了七八碗,方对众人道:“他二人前世原是一对好夫妻,只因口不好,破了人家亲事。故今生父母不遂其愿,但二人此一死,虽说是情,却有些气节,后世必然仍做夫妻,你今将他两处烧化,如何肯心死?待贫僧移来合化,方可完前因后缘。”王陶两家听他说明因果,不敢违背;遂叫人将陶秀玉的棺木也抬到兴教寺一处,济颠手执火把,作颂道:
今生已死后生生,死死生生总是情;
既死水中全不怕,定然火里也无惊。
移开两处心留恨,相傍成灰骨也荣;
漫道赤绳牵不住,盖棺而后忽亲迎。
咦!凭此三昧火光,认取两人面目。
念罢举火,烧得烈焰腾空,只见两副棺木中,各透出一道火光,合做一处,冉冉而去。众人无不惊异,直待化完,王员外又要请济公吃酒,济公已不知走向那里去了。
那济公一日同沈提点打从官巷口徐裱褙画店门前走过,忽看见壁上裱着济颠的画像,沈提点近前一看,称赞道:“画得十分像,但赞得太少,不足尽你的妙处;况且上面空着许多白纸,何不再赞几句?”济公笑道:“恐怕无可赞处了。”因叫徐裱褙画取下来,又写几句道:
远看不是,近看不像,费尽许多功夫,画出这般模样。两只帚眉,但能扫愁;一张大口,只贪吃酒。
不怕冷,常常赤脚,未曾老渐渐白头。有色无心,有染无着。睡眠不管江海波,浑身褴褛,颠倒任他尘俗气。桃花柳叶无心恋,月白风清笑与歌。有一日,倒骑驴子归天岭,钓月耕云自琢磨。
济颠题罢,沈提点道:“如今才觉这画像上有些精神!”遂邀了徐裱褙一齐到通津桥酒楼上去,三个人说说笑笑,直吃到傍晚方各散去。此时是八月天气,杭州风俗喜斗蟋蟀,那些太尉内臣,尤为酷好,往往赌大输赢。
却说东花园土地庙隔壁,一个卖青果王公的儿子,叫做王二,专靠着捉蟋蟀出卖,一日五更,出正阳门捉蟋蟀,刚走到苎麻边时听见一个在里面叫得好,分开了苎麻一看,只见一个蟋蟀儿,站在一条火赤练蛇头上,吃了一惊,忙取块石头,照着蛇身上打去,蛇便走了。那蟋蟀早已跳在地上,王二忙向腰间取出罩儿,赶着罩了,再细看时,却生得十分好,不胜大喜,急急回家,叫老婆取干净水浴一浴,放在盆内,将好食养过两日,拿出来合人斗,就一连赢了几场,一时竟出了名。
一日王二正斗赢了,打从望仙桥上过,正遇着张太尉喝道回家,王二手里捧着盆儿,立在旁边,让他过去。可是张太尉最喜的是蟋蟀儿,见王二捧着盆儿,便吩咐住了轿,叫王二近前讨看,王二将蟋蟀呈上,太尉开盆一看,见生得比寻常不同,满心欢喜对王二道:“你把这蟋蟀卖与我罢!”王二道:“这个蟋蟀,乃是小人父亲所爱的,相公要买,待小人回去与父亲说了,然后送来。”太尉道:“你若肯卖,我与你三千贯钱,一副寿板。”王二谢了,忙回家与父亲说知,王公道:“太尉既肯出许多东酉,怎的不卖?须急急送去,不要错过了。”王二道:“今日送去,太觉容易不值钱,明日送去罢。”遂将盆儿收进去放好,自却出门去闲走。 却说这张太尉见了这个蟋蟀,十分爱他,又不见王二送来,随差一个干办,叫一个栅头,同到王家讨信,王公接着说道:“斗一场赢一场,真实好个蟋蟀。”栅头道:“人人说好,我倒从不曾见。”王公道:“待我取出来与你看看!”遂到里面取出个盆儿来,放在桌上,揭开盖要叫栅头来看,不防那蟋蟀一跳跳出盆去,直跳出门外去了,三个人连忙赶出来捉,早被邻家一只鸡子走来,一口啄将去了。王公看见气得哑口无言,干办与栅头说道:“王公好没造化!三千贯钱、一副寿板,白白的送掉了。”只得去回覆太尉不题。
不多时,王二回来,王公料是瞒不过,只得将干办栅头要看,被鸡吃了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,王二急得暴跳,把桌子一翻,碗盏盆子打得粉碎,又不可埋怨父亲,心上又气不过,只得走出来散闷。
才走到十字路口,忽撞见济颠笑吟吟的从对面走来,向王二道:“你不必气,若肯请我吃一醉,包管与你邻家这只鸡儿,讨还你的蟋蟀。”王二暗想道:“他怎知我的蟋蟀被鸡吃了?这话甚是蹊跷。”便道:“请你不难,听凭老师父放量吃个大醉,但须要讲明,若没有蟋蟀还我,那时脱褊衫,还酒钱,老师父莫要怪。”济公道:“贫僧从来不打诳语,你但请放心。”王二也是个好酒的,况是心上纳闷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同济公到一个酒店里去,你一碗,我一碗,直吃得稀泥烂醉,方才起身。
王二醉则醉,事在心头,临出门还问济公道:“酒已请你了,蟋蟀几时还我?”济公道:“明早五更头,若没有,只管来剥褊衫;若有了,却还要请我。”王二道:“若果真有了,便再请你便了。”王二一迳回家里,王公怕儿子噜苏,躲在房内不出来,王二酒又醉,心又气,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。
直到五更才醒,又听得唧唧的叫,又惊又喜,慌忙走下床来,听一听,是蟋蟀在盆里的声音,推开窗子,放入月光来,将盆儿取到窗前,揭开盖一看,那个蟋蟀却好端端的宿在里面,原来日间鸡吃的乃是三尾聒子,王二看得分明,满心欢喜,忙叫父亲道:“阿父!你不要着急了,日间鸡吃的,乃是三尾聒子(虫名),蟋蟀自在。”王公听了道:“好呀!好呀!”也起来了,王二又将济公许还的话说了一遍,父子二人好不欢喜,也不再睡,坐到天明,王二叫老婆收拾早饭吃了,取着盆儿,投张太尉府中来。门公报知张太尉,太尉叫王二进去问道:“昨日干办的来说你这蟋蟀被鸡吃了,甚是可惜,你今日莫非有个好的送来么?”王二道:“昨日父亲不知,拿出来看被鸡吃的,乃是三尾聒子,这个好蟋蟀端然在此!”
太尉大喜,取了蟋蟀,就发了三千贯钱,一副寿板与他,王二拜谢了,叫人扛了回去,果真的去寻着济公,又请他吃了一坛酒。那张太尉得了这个蟋蟀,当日就拿去与石太尉斗了一场,又赢了三千贯钱,一连斗了三十余场,场场皆胜。张太尉喜之不胜,因而替他起个乳名,叫做王彦章,爱之如宝。不期养至秋深,大限已到,太尉真是可惜,打个银棺材,盛了香花灯烛,供了三七二十一日,方与他出殡,请了济公来与他下火,棺至万家路,济颠乃手执火把,念道:
这妖魔本是微物,只窝在石岩泥穴,时当夜静更深,叫彻清风明月;聒得天涯游子伤心,叫得寡妇房中泣血。没来由,只顾催人起贪嗔,费尽自家闲气力。
既非是争田夺地,又何苦尽心抵敌?一见面怒尾张牙,再斗时扬须鼓翼。赢者振翅高鸣,输者走之不及。得利则宝钞盈千,赏功只水饭几粒。纵有金玉雕笼,都是世情空色。倏忽天降严霜,任你彦章也熬不得。伏此无明烈火,及早认出本来面目。
咦!托生在功德池边,相伴念阿弥陀佛。
济公下火毕,忽一阵清风起,在空中现出一个青衣童子,合掌当胸向济公道:“感谢我师点化,弟子已得超升矣!”言讫不见。张太尉看见,满心欢喜,邀请济公到府中吃酒,是夜就在太尉府中住了。
到了次日,别了太尉回寺,打从王锦衣府前过,忽听得府里鼓钹与哭声,甚是热闹。因向管门的堂候官问其原故?堂候官道:“我家老爷中年无子,后房有十来个小奶奶,前年才生得一位公子,爱惜如宝,不期昨夜死了,请僧人在此做佛事,所以哭泣。”济公道:“既如此,可通知说我济颠要见。”堂候官禀知锦衣,锦衣将济公接进去相见道:“你来得正好,我有一位小公子甚是聪明,不幸昨夜死了。我实舍他不得,你可说几句佛语,送他入土,使他另生好处。”济公道:“入土不如送他下火,他生在别处,不如还生在相公家里。”锦衣道:“此时下官心绪已乱,但凭老师超度他。”济公道:“既是如此,可速抬出来,就当厅烧了罢!不要误了时辰,又被他人占去。”王锦衣忙叫人扛出棺材,在厅前丹墀中放下,济公手执火把道:
小公子,小公子,来何迟,去何速?
与其求生,不如傍熟。
咦!大梦还从火里醒,银盆又向房中浴!
王锦衣在厅上看着济公火化,早有侍妾来报道:“恭喜老爷,第七房刘奶奶生下一位公子。”王锦衣大喜,因知济公佛力无边,忙命备酒请他,济公尽量吃了一醉,方辞别回寺,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王员外儿子王宣教,爱上陶斯文的女儿陶秀玉,二人郎才女貌,心心相爱,却遭双方父母反对,逼令别行嫁娶,二人相邀投湖而死。正是:
我爱你,你爱我;生死恋,惹大祸。
我投湖,你投湖;悲惨事,全家哭。
二、人既死,不能复生。寻找短路,最是痴呆!二位恋人,人死心不死,爱得难分难舍,不甘愿分开火化,还得劳我为他们说法,相合火化,才消得怨气,灰土相依。正是:
爱的一把火,烧死两家伙;
生无连理枝,死愿同一窝。
为何他俩有这段悲惨事,原来前世嘴巴不好,破了别人亲事,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。世人啊!胡言乱语,明瞒暗骗,谎话连篇,来世一定可怜。
三、斗蟋蟀赌钱,古代还有这门事!这只“赌虫”也真有办法,斗死别人,赢得满身血债,但却苦了自己,乐了主人。大限已到,勇士归山,张太尉感激,为它取个乳名叫王彦章,还郑重其事为它入棺祭拜,真是人不如物呢!
出殡还劳老衲下火,为它皈依说法点化,烈火之中,一阵清风,见一青衣童子现在空中,向老衲道谢:“我超升了!”
正是:
万物躯体不同,皆有佛性;悟者为佛,迷者众生。世人啊!我也为你们点化吧!且听道:
生来这一户,死去那里住?
正法心字门,如来皈依处!
紫竹观自在,菩提无根树,
点你昏迷性,醒来自顿悟。
话说济公别了王锦衣,回转寺中,连日无事。那一日在厨房下脱下衣袍,来捉虱子,忽见一个少年居士手拿着一封书,走进来向火工问道:“我要来见济书记,方才在方丈室中问知客说在厨下,不知那一位是?”火工道:“那位捉虱子的就是。”那位居士听了,遂走到面前施礼道:“小人乃讲西堂之侄徐道成,虽已出家数年,却未曾披剃;故师叔特致书,求老师父开一疏簿,求一人披剃,敢望师父慈悲!”济公接书看了道:“你既要我开疏,空口说也无用,须要买酒请我方妥。”徐居士道:“要请师父,只好酒肆中去饮三杯。”济公道:“只要有酒吃,就是酒肆中又何妨?”忙披上僧袍,迳出山门同到王家酒店坐下,原来徐居士身边带得钱少,尽数先交与店家,叫他取酒来吃,济公吃到七八碗,正还要吃,早已没了,没奈何只得借店家笔砚,叫徐居士取出疏簿来,信手写道:
本是一居士,忽要作比丘;
度牒既没有,袈裟又不周;
我劝徐居士,只合罢休休。
徐居士见了,心上大不欢喜,便问道:“我特来求师父开疏,要求施主剃度做和尚,怎的老师父反写个罢休休?”济公道:“酒不够,只合罢休,你若定要做和尚,只要请我吃个大醉,包管今日就有度牒。”徐居士无奈,只得脱下道袍来,当了两贯钱,请济公吃得酣然。济公方提起笔续上二句道:
出门撞见王居士,一笑回来光了头。
济公题完,竟自去了。徐居士无可奈何拿了疏头,取路向六条桥来,将到岳坟,只因心下不爽快,身上又冷,只管沉吟,不曾抬头,忽王太尉过,竟冲了他的轿子,早被卫士捉住。王太尉喝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这等大胆,敢冲本府的轿子!”徐居士跪下禀道:“小的叫做徐道成,久已愿做和尚,因无度牒,故往净慈寺求济书记写疏头,募化施主披剃,不料他诈我的道袍当了,把酒吃醉了,疏头又写坏了,心下恼闷,不曾抬头,故冲了相公的旌节,非敢大胆。”太尉道:“且取疏头来我看。”徐居士忙在袂中取出呈上,王太尉看了大笑道:“你好造化,昨日太后娘娘发出一百道度牒,要披剃僧人,尚未举动,你实在有缘遇着。”遂将徐居士带到府中,取出一道与他,恰恰是第一名,徐居士拜谢而出,方知济公之妙,正是:
说时只道狂,验后方知妙;
所以日月光,只在空中照。
一日,济公忽然想起开生药店的张提点,久不相见。遂至长桥乘船,到钱塘门上岸,往竹竿巷张家店中而来,见张提点的妻子在外边;遂上前施礼,叫声:“孺人!张提点在家否?”原来这个妇人最恼和尚,看见济公,便放下脸来道:“不在家!”济公转身往外就走。那张提点忽从自屋里钻将出来,呵呵的笑道:“我回来了!久不相会,可请坐,吃几杯酒。”一面就走出外边来邀他。济公道:“酒须要吃的,我见你娘子实在有些怕她,吃不下。”张提点道:“既是这等,到市上去如何?”济公道:“甚好!甚好!”二人就同走到升阳馆酒店上坐定,酒保烫上酒来,济公一上手,就吃了二十余碗,吃得高兴道:“你妻子怪我来同你吃酒,不知吃酒也有些好处。”我有个小词儿,唱与你听着:
日日贪杯似醉泥,未尝一日不昏迷;细君发怒将言骂,道是人间好酒儿。莫要管,且休痴,人生能有几多时?
杜康会唱莲花落,刘伶好舞竹枝词,总不如渊明赏菊醉东篱,今日人何在?留得好名儿。
张提点连声叹道:“妙绝!妙绝!我偶然带得四幅笺纸在此,趁你今日闲着,替我写四幅,悬挂在家里,待你百年之后,时常取出来看看,也是相好中一念。”济公口里不说,心里想道:“这话分明是催我死!”也遂答道:“也好!也好!”张提点在袖中摸出笺纸,铺在桌上,又向酒家借了笔砚,济公顺手写出四幅字来:
(一)
几度西湖独上船,篙师识我不论钱;
一声啼鸟破幽寂,正是山沟落照边。
(二)
湖上春光曲又弯,湖边画栋接雕栏;
算来不用一钱贯,输与山僧相往还。
(三)
隔岸桃花红不胜,夹堤杨柳绿偏增;
两行白鹭忽飞过,冲破平湖一点清。
(四)
五月西湖凉荻秋,新荷吐蕊暗香浮;
明年花落人何在,把酒问花花点头。
济公写完道:“我今日没兴做诗,写亦胡乱,只好拿去遮遮壁罢!”张提点道:“写作俱佳,有劳大笔,可再吃几杯活活心情。”济公道:“我今日没心情吃酒,倒不如到处走走,散散心罢!”二人相携着,信步走到望仙桥下,那桥墩下有个开茶坊的陈干娘,看见济公走过,便叫声:“济师父那里去,请里面吃杯茶,歇歇脚吧!”济公道:“好好好,正想吃茶!”遂同张提点进去坐下,陈干娘忙冲了两盏香茶送来,济公吃完了叫道:“陈干娘,难得你尽心,时常来扰你的茶,无以为报,我有一轴画像,寄放在白马庙前杜处士家,我写个帖儿与你去讨来,好好放着,后来自有用处。”陈干娘谢了,叫人去讨了来,拿起一看,却是病奄奄的和尚,心中不喜,说道:“这个东西有甚用处?”便卷起来搁在旁边。直到后来济公归空后,众太尉要寻济公的画像,叫人到各处裱店寻问,都找不到。直到遇着杜处士,方知陈干娘茶坊里有一轴,石太尉将三千贯钱与他买了,这是后话。
且说济公同张提点出了茶坊门,走不多远撞见一担海蛳。张提点道:“我闻蛾蝶皆可作颂,不知这海蛳儿能作颂否?”济公乃信口作颂道:
此物生在东海西,又无鳞甲又无皮;
虽然不入红罗帐,常与佳人亲嘴儿。
张提点大笑道:“颂得妙!游戏中大有禅意。”此时正是五月天气,忽然一阵雨来,二人只得走入茶坊暂避。济公见人拿了雨伞走过,因信口题道:
一竿翠竹,独立支撑;几幅油皮,四围遮盖。磨破时条条有眼,联络处节节有丝。虽云假合,不碍生成;莫道打开,有时放下。担当云雨,饶他瓮泻盆倾;别造晴干,借此权为不漏。
须臾雨住,二人又走到长桥,听得鼓钹之声,却是卖面果儿的王妈妈,为王公做吉祥功德。张提点道:“怎这样人家,也做功德斋僧?”济公道,怎做不得?岂不知有诗道得好:
唐家街里闲游惯,妈妈家中请和尚;
三百衬钱五味食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
张提点笑道:“花钱饮食事小,难道不要还他道场钱?”济公道,又有一首为证:
妈妈好善结良缘,斋僧不论圣和凡;
虽说冥中施舍去,少时暗里送来还。
张提点笑了一回,二人又往前走,走到清波门,忽见一家门首,晒了一缸酱,济公看一看,叫了两声“阿呀!阿呀!”已走过了,想一想又缩转来,解开裤子将屁股坐在酱缸沿上,就像上毛坑的一般,哔历哔历的就撒了半缸。那晒酱的人家,有个小仆人看见了,连声叫苦,急急赶出门来,要扯住他算帐,济公已走远了。小仆人忙去通知主人,主人乱嚷道:“什么和尚,敢如此无礼!我赶上扯他回来要他赔!”旁边一个邻舍来劝道:“我认得这个和尚,就是净慈寺里的济颠师,你就赶上他,也只好叫骂他两句,打他两下。他一个身子,有什么赔你?倒不如认倒楣,快快的倒掉罢!”那主人听说是济颠,叹了一口气,叫小仆人进去,再叫两个大汉来相帮,抬到沟里去倒,自己掩着鼻子,在旁边看。不道这酱才倒到一半,那酱缸里活泼泼的钻出两条茶碗样粗的火赤练蛇来,望着抬缸的头上乱窜,二人突然看见,胆都吓碎!叫了一声:“阿呀!”放了手,将酱缸打得粉碎,那蛇就窜入沟里去了,酱里还有无数的小蛇,游了一地,主人看见又惊又喜道:“原来济颠师故作此态,是救一家性命的,若不亏他,吃了这酱,岂不是死呢!”连忙同着几个人急急赶上去谢他,已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。
却说那张提点一把拖了济公,急急的走了一程,才说道:“你虽是游戏,岂不坏了他一缸酱,倘被他们捉住,要你赔酱,何以处之?”济公道:“你却不知,这酱内有毒蛇在内,受了毒气,若吃了定要伤人,我借此救他一家性命。”张提点半信半疑,一面说,一面走到了一个古董店门口,二人站定看看,忽屏门开处,里面走出一个妇人来;三十上下年纪,生得好个模样儿,正打点在门口来做什么?看见有人在外,就缩转身走了进去,济公猛抬头一看,叫一声阿呀!也不分内外,竟赶紧走进去,双手将那妇人抱定,不知做什么?且看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久不刷洗,连虱子也随我出家了。闲来无事,脱下僧袍,捕捉虱子,催这些短命虫归天去。正是:
僧袍虱子穿,学我欲疯颠;
吸人血滴物,短命马当先。
二、望仙桥下开茶坊的陈干娘,待我不薄,故将放在白马庙前杜处士家的一轴道济像送她收存,哈哈!留像留书,似乎是遗像遗言,走了这一趟,吃喝了这么多,也好将这些纸张充作“抵偿”,还了一些“人情债”。
三、屁股坐在酱缸上,下了一顿滚热饭条,让主人气得“死去活来”,恨这济颠和尚太放肆,出家人为何这般“吊儿郎当”。他不知这酱缸里藏着毒蛇,我“以毒攻毒”,条条俱是香肠佛粪。倒出酱物,才发现其中妙物,感谢济颠原是活佛,用此妙法解毒!真谢了佛天慈悲,祖上有德。
却说那济公赶了进去,将那妇人抱定,把口向妇人的颈里着实咬着,那妇人急得满脸通红,浑身汗下,高声大叫道:“罢了!罢了!怎青天白日,和尚敢如此无礼!”里边爹娘仆人们听见,都跑了出来,扯着济公乱打乱骂。济公任他打骂,只是抱着妇人的颈项咬,济公因当不得爹娘仆人在光头上打得凶,将手略松得一松,那妇人挣脱身子,跑进去了。济公见那妇人进去,跌着脚道:“可惜!可惜!还有一股未断。”济公站在堂前不走,幸喜这店主人不在家,见妇人脱身进去,也就跟了进去,一个小仆人奈何不得,只得喊邻舍来相帮,张提点乘空扯着济公走,这时虽然走出几个邻舍来,认得是济公,知他不是个歪和尚,落得做人情,也不来赶了。
张提点扯着济公,走得远了,才埋怨道:“你纵颠也要颠得有些影子,怎一个出家人,没因没由,抱着妇人的颈子去取笑?”济公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不知道,这妇人颈项里已现出缢死的麻索痕,我一时慈悲,要替他咬断,只咬断了两股,苦被这些冤业不肯放,将我打开,救人不能救到底,好不懊恼。”张提点也还不信。过了两日,再来打探,这妇人因与丈夫争气,果然自缢,麻绳已断了两股,惟一股不断,竟缢死了,方叹济公的法力,果是不差。
且说当日济公同张提点又往前走,走得热了,又走进一个酒店里来,二人又吃。济公略略吃了几杯,即停杯作颂道:
朝也吃,暮也吃,吃得喉咙滑似漆,吃得肚皮壁立直,吃得眼睛瞪做白,吃得鼻头糟成赤。
有时纯阳三斗,有时淳于一石;有时鲸吞;有时龙吸,有时效篱下之陶,有时学瓮旁之毕。
吃得快,有如月赶流星;吃得久,有似川流不息;吃得干,有如东海飞尘;吃得满,有如黄河水溢。其色美,珍珠琥珀;其味醇,琼浆玉液。
问相知,曲糱最亲;论朋友,糟邱莫逆。一上手,润及五脏;未到口,涎流三尺。只思量他人请,解我之馋;并未曾我作主,还人之席。倒于街,卧于巷,似失僧规;醉了醒,醒了醉,全亏佛力。
贵王侯要我超度生灵,莫不筛出来,任我口腹贪饕;大和尚要我开题缘簿,莫不提壶来,任我杯盘狼藉。醺醺然,酣酣然,果然醉了一生;昏昏然,沉沉然,何尝醒了半日?借此通笑骂之禅,赖此混疯颠之迹。想一想菩提心,总是徒劳;算一算观音力,于人何益?在世间只管胡缠,倒不如早些圆寂。虽说是死不如生,到底是动虚静实。收拾起油嘴一张,放下了空拳两只。
花落鸟啼,若不自知机;酒阑客散,必遭人面叱。艳阳春色,漫说绝伦;兰陵清膏,休夸无匹。纵美于打辣酥,即甜如波罗密。再若尝时,何异于曹溪一滴?
济公颂罢,笑一笑,即放下杯子立起身,张提点见他懒饮,也不苦劝,还了酒钱走出来,便道:“你既不喜吃酒,再同你到湖上看看山水罢!”二人携手来到湖上,倚着堤柳,看那两峰二湖之胜,济公会悟于心,又作一颂道:
山如骨,水如眼,自逞美人颜色;花如笑,鸟如歌,时展才子风流。虽有情牵绊人,而水绿山青,依然自在。即无意断送我,如鸟啼花落,去也难留。
阅历过许多香车宝马,消磨了无数公子王孙。画舫笙歌,何异浮云过眼;红楼舞袖,无非是水上浮沤。他人久住,得趣已多;老僧暂来,兴复不浅。你既丢开,我又何恋?立在此,只道身闲;看将去,早已眼倦。
咳!非老僧爱山水,竟忘山水,盖为看于见,不如看于不见。
是时天气甚热,有一后生,挑了一担辣酸菜汤来卖。济公向张提点道:“这辣酸菜汤甚好吃,要你做个主人请客。”张提点道:
“这是小事,你但请吃,我付钱。”那后生盛了一碗来,济公只两三口便吃完,又叫盛来。张提点道:“此物性冷,怕坏肚腹,不宜多吃。”济公道:“吃得爽快,管那肚皮做甚!”一碗一碗吃下,连吃了半桶。张提点付了钱,见日已落山,正待送济公回寺,恰好沈万法来寻济颠,遂别了张提点,沿湖堤回寺,就一迳走入自己房中去睡。到了二更,只听得肚里碌碌的作响,因叫沈万法道:“我肚里有些作怪,可快些起来扶我到毛厕上去。”沈万法慌忙起来,搀他下床,刚走出房门,济公叫声:“不好了!”早一阵一阵的泻将出来。不期门外正有个园头,在那里打地铺,不曾提防,被济公泻了一头一脸。园头着了急,乱嚷道:“就是泻肚,也该忍着些,怎就劈头劈脸的泻来!”济公自觉理短,只得赔个小心道:“阿哥休怪,是我一时急了,得罪!得罪!”园头没法,只得自去洗濯。谁想济公这一日泻个不停,才睡下,又爬了起来,甚觉疲倦,到天明,饮食俱不要吃,松长老得知,忙自进来看道:“济公!你平日最健,为何今日一病,即疲惫如此?”济公也不回言,但顺口作颂道:
健健健,何足羡?只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。吾闻水要流干,山要崩陷。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?棱棱的瘦骨几根,瘪瘪的精皮一片。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,使他安闲;又何苦忍饥寒奔道路,将他作贱?见真不真假不假,世法难看;且酸的酸,咸的咸,人情已厌。梦醒了,虽一刻也难留;看破了,纵百年亦有限!倒不如瞒着人,悄悄去,静里自寻欢;索强似活现,世哄哄的,动中讨埋怨。急思归去,非大限之相催;欲返本来,实自家之情愿。
咦!大雪来,烈日去;冷与暖,弟子已知。瓶干矣,瓮竭矣,醉与醒,请老师勿劝。
松长老听了,因叹羡道:“济公来去如此分明,禅门又添一宗公案矣!不必强他,可扶他到安乐堂里去静养罢!”沈万法听见师父要辞世,相守着只是哭。济公道:“你不用哭,我闲时赖你追随,醉里又得你照顾。今日病来,又要你收拾,你一味殷勤,并无懒惰,实是难为了你。且你拜我为师一场,要传你法,我平日只知颠狂吃酒,又无法可传;欲即将颠狂吃酒传你,又恐你不善吃酒,惹是招非,反误了终身,坏了佛门规矩。倒不如老老实实取张纸来,待我写一字与你,问王太尉讨张度牒来做个本分和尚,了你一生罢!”
沈万法听了,又哭道:“师父休为我费心,只愿你病好了,再讨度牒也不迟!”济颠道:“我要休矣,不能久待,可快取纸笔来!”沈万法见师父催促,只得走出来与众僧商量。众僧道:“师父既许你讨度牒,他做了一世高僧,岂无存下的衣钵?虽没有存在寺中,一定寄放在相知的人家。趁他清醒,要求他写个执照,明日死后,好去取讨。”沈万法摇着头道:“我师父平日来了便去,过而不留,如何有得?”监寺道:“你师父相处了十六厅朝官,二十四太尉,十八行财主,莫说有衣钵寄顿,就是没有,也要化些衣钵与你,你若不好意思讲,可多取一张纸来,待我替你出面向济公诉说。”
沈万法信言,取了两张纸来,放在济公面前,济公取一张,写了与王太尉求度牒的疏,见桌上还有一张便问道:“这一张是要写什么的?”沈万法含着眼泪,不做声。监寺在旁代说道:“沈万法说他与你做了一场徒弟,当时初入门,未得什么好处,指望师徒长久,慢慢的挣住,不幸师父今日又生起病来,他独自一身,恐后来难过,欲求师父将平日寄放在人家的衣钵,写个执照与他,叫他去讨两件来做个纪念也好,万望师父慈悲。”济公听了微笑道:“他要衣钵,有有有,待我写个执照与他去讨。”监寺暗喜道:“此乃沈万法造化也。”只见济公提起笔来便写道:
来时无挂碍,去时无挂碍;
若要我衣钵,两个光卵袋。
济公写完,便掷笔不言。监寺好生无趣,沈万法忙取二纸,到方丈中来与长老看,长老道:“你师父看得四大皆空,只寄情诗酒,有甚衣钵?你莫如拿此字到王太尉府中去,取了度牒来,也是你出身之本。”沈万法道:“长老吩咐的是。”因急急去讨了度牒来,回覆师父。济公又叫他报知各朝官太尉,说我于本年五月十六日圆寂归西,特请大檀越(施主)一送。沈万法报了回来,济公已睡了。次早忽又叫起无明发来,吓得众僧叫苦,想又是火发了,忙报知长老。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,正是:
“来去既明灵不昧,皮毛脱却换金身。”
毕竟不知真个又火发否?且看下回分解。
评述:
一、古董门内的小媳妇,生得俏丽,道济一见,心中欢喜,紧往人家颈子咬,这不是一时昏了头,色迷心窍,原来我慧眼之中,已看出少妇颈上出现了“上吊纹”,救人要紧,那管什么礼教?若再授受不亲,何来儿女哇叫,::(生小孩)?我这正人君子,疯癫嬉笑,绝不假正经,暗里耍!明明白白,咬住三寸颈,断索免上吊。无奈天数难移,妇人乱吼乱叫,说我出家人调戏妇女,三股缢死麻索,只咬断二条,最后逃不过,还是上吊!正是:
天数难逃叹奈何?生生死死且高歌;
佛祖虽有慈悲愿,无命枉然念弥陀。
二、人命救不成,佛命也当休,莫非又是生死有定数?不管菩萨大佛,累了也该休休,免得日日露面抛头。
与张提点又到酒店来,略略吃了几杯,即作颂,叙述了僧腊这段回忆,甜酸苦辣,那有出家寺僧们的清斋净味,他们实在比我好的多了。
为了广结善缘,佯狂作颠,为了济世救苦,酒桌醺酣。世人们!不要以为道济享尽了口腹,且看那生意人,酒家应酬,喝得烂醉,苦酒满杯,心中多少熬煎,能向谁倾诉?老衲觉得出家事小,出得寺庙才是事大,为了普度广大众生,并为后世留得济公乘愿再临人间的谶言,不得不先演了一戏,使酒味余香,世世可闻,故在西湖浪迹了一段奇迹,是毁是誉,无干我事。只要我心自在,那管你闹钟直响!夸颠僧、骂颠僧,都是你自家儿的事!你本来面目不悟,生死大事未了,还在争是弄非,该休了,免被颠僧打一拳!正是:
甜如波罗蜜,何异曹溪一滴;
苦同黄连汁,恰如达摩一指。
骂我夸我,万家生佛!
三、古道:“贪花花下死,爱财财中亡。”道济一生无别嗜好,只爱馋嘴吃不休,故也在此“落难”了。天气正热,让张提点请了最后一次“点心”?吃了几碗辣味酸菜汤,只管肚皮爽快,那知大限将到,为吃活命,也为吃丧命。回到寺中,睡至二更,肚里碌碌作怪,忍不住大泻一场,洗去了一切肮脏。天明起来,疲倦腰懒,什么都不要吃,长老觉得事大,道:“济公!你平日最健,为何今日一病,即疲惫如此?”我也不回言,作颂以答:
这一具臭皮囊,喝得太多,吃得发胀。
如今幻化身相,扫去污秽,泻尽肮脏,
留个法身清香,换条菩萨肠,佛寺好供养。
辞世空手一双,芒鞋与蒲扇,尽付太平洋。
五月十六日,寂归,预购车票,早有订位,正是:
来去既明灵不昧,皮毛脱却换金身。
却说长老同众僧齐到安乐堂来看时,并无动静。只见济公盘膝而坐,对长老道:“弟子今日要归去了,敢烦长老做主,唤个剃头的,来与我剃净,省我毛茸茸的不便见佛。沈万法既有了度牒,亦求长老与他披剃了,也可完我一桩心事。”长老一一依从,须臾剃完。忽报说朝官太尉并相识朋友,次第来到。济公忙叫沈万法去烧汤沐浴,换了一身洁净衣服。沈万法因匆忙之际,不曾备得僧鞋,一时无措,长老道:“不必着急,我有一双借与你师父穿去罢!”忙取出来付与沈万法,替济公换了。济公见诸事已毕,坐在禅椅上,叫取文房四宝,写下一首【辞世偈】言道:
六十年来狼籍,东壁打到西壁;
如今收拾归去,依然水连天碧。
写完放下笔,遂下目垂眉圆寂去了。沈万法痛哭一场,众官遂拈香礼拜,各诉说济公平日感应神通,不胜感叹。
倏忽过了三日,众僧拜请江心寺大同长老,来与济公入龛。第四日松长老又启建水陆道场,为他助修功德,选定八月十六日出丧。
到了那日,众人起龛,鼓乐喧天,送丧虎跑山,众和尚又请了宣石桥长老,与济公下火,宣石桥长老手执火把道:
济颠济颠,潇洒多年,犯规破戒,不肯认偏;喝佛骂祖,还道是谦。童子队里,逆行顺化;散圣门前,掘地讨天。
临回首,坐脱立化,已弃将尽之局;辞世偈,出凡入圣,自辨无上之虔。还他本色草料,方能灭尽狼烟。
咦!火光三昧连天碧,狼籍家风四海传。
宣石桥长老念毕,举火烧着,火光中舍利如雨,须臾化毕。沈万法将骨灰送入塔中,安放好了,然后回去。刚回到净慈寺山门,只见有两个行脚僧,迎着问道:“那一位是松少林长老?”长老忙出道:“二位师父何来,问贫僧有何见教?”二僧道:“小僧两月前,在六和塔会见上刹的济书记师父,有书一封,鞋一双,托小僧寄与长老,因在路耽延,故今日才到。”遂在行囊内取出交与长老,长老一看大惊道:“这双鞋子乃济公临终时老僧亲手取出与他穿去,明明烧化,为何今日又将原物寄还?真不可思议矣!”且拆开书来,看内中有何话说?
愚徒道济稽首,上书于少林大和尚法座下:
窃以水流云散,容易别离;路远山遥,急难会面。嗟世事之无常,痛人生之莫定,然大地尚全,寸心不隔。目今桂子香浓,黄花色胜,城中车马平安,湖上风光无恙,我师忙里担当,闲中消受,无量无边;常清常净,拜致殷勤,伏惟保重。
道济不慧,钻开地孔,推倒铁门。针孔眼里,走得出来;芥菜子中,寻条去路。幸我佛慈悲,不嗔不怪;烦老天宽大,容逋容逃。故折了禅杖,不怕上高下低;破却草鞋,管甚拖泥带水。光着头,风不吹,雨不洒,何须竹笠?赤了脚,寒不犯,暑不侵,要甚衣包?不募化,为无饥渴;懒庄严,因乏皮毛。
万里寻声救苦,当行则行;一时懒动雀巢,要住即住。塞旁门已非左道,由正路早到西天。一脚踢倒泰山,全无挂碍;双手劈开金锁,殊觉逍遥。
便寄尺纸之书,少达再生之好。虽成新梦,犹是故人。长啸三声,万山黄叶落;回头一望,千派碧泉流。尚有欲言,不能违反。乞传与南北两山,常叫花红柳绿;为报东西诸寺,急须鼓打钟敲。情长难尽,纸短不宣。
又颂付沈万法道:
看不着,错认竹篱为木杓,不料三更月正西,麒麟撼断黄金索。幼年曾到雁门关,老天重睁醉眼看。记得面门当一箭,至今犹自骨皮寒。只因面目无人识,又在天台走一番。
松长老看完,不胜叹羡道:“济公生前游戏,死后神通,如非自己显灵,人谁能识?”因将书、靴二物,传示众人,那两个行脚僧,方知济公已死,惊得呆了。一时朝官太尉,以及相识朋友,晓得此事,无不称奇,悔恨从前之失礼也。正是:
钟不敲不鸣,鼓不打不响;
菩萨显神通,人才知景仰。
又过了些时,钱塘县一个走卒,来见长老道:“小人在台州府公干,偶过天台山,遇见上刹的济师父,他原认得小人,有书一封,托小人,寄与长老,故小人特地送来. 我还有些事,耽搁不得,先回去了。”长老接了拆开细看,是两首七言绝句:
(一)
片帆飞过浙江东,回首楼台渺漠中;
传与诸山诗酒客,休将有限恨无穷。
(二)
脚绊紧系恨无穷,竹杖挑云入乱峰;
欲识老僧行屐处,天台南岳旧家风。
长老看了又叹羡道:“济公原从天台来,还从天台去,来去分明,真是罗汉转世,故一灵不昧。”走卒听了,方惊道:“小人只认是活的,原来死了。”吐舌而去。
又过了一、二十年,净慈寺的山门倾倒,长老写了缘簿,叫人四方去化,只化得些零星砖瓦,细碎木头,不得成功,长老正在烦恼,忽有一范村客人,送了一排大木来,要找济师父收管,长老不知缘故,因问道:“这木头是那位善士发心舍的?”那客人道:“就是小客施舍的。”长老道:“不知贵客为甚发心舍这许多大木?”那客道:“这些大木,一向干在山中,已经二、三十年不得出山,有一位济师父来化缘,果蒙佛天保佑,一夜山水大发,一山的大木都冲了出来;故此小客不昧善缘特送此一排来,可请济师父出来收明白了,好勾缘簿。”
长老听了,忙叫人焚香点烛,拜谢济公,然后留斋,对客人道:“济公已作古成佛矣!”客人方知是显圣,又惊又奇,斋罢而去,合寺僧人无不感佩敬仰。沈万法一味实修,升至监寺,年九十三岁而终。自盖好山门之后,济公累累显灵于朝官太尉之家,书难尽载,有诗为证:
黄金百炼费工夫,尽费功夫只当无;
若是此中留得种,任君世世去耕锄。
评述:
一、走的倦,喝得厌,也该休息了。浪迹数十年,化个头陀身,云游四海,万物虽环绕我身,我却不拘于万物,我行我素,落得轻松,这就是“大修行”。
出家苦,有苦说不出,藏心闷葫芦,怎得见真吾?不少出家人,患了这个毛病,他们既无这智慧解脱,又缺乏莲舌法材,故只得困居寺刹,一生自了。目下有人看不惯我这份德性,骂我是献僧家的丑,那知这个真面目,胜过口中念弥陀。
二、染满了尘土,死前剃净,好见祖宗自家古佛,以免三寸气断,才被抬尸沐浴,洗个硬骨头做什么?道在死前修,莫待死后再为骷髅做功课,问他他不懂?
三、暂向长老借双僧鞋,过了天桥,这双渡船再还您。生前肚里虽装了不少废物,一切泻尽,尽皆归还,来时空无一物,去时懒得拖累,尽付一火炷。正是:
六十年来狼籍,东壁打倒西壁;
如今收拾归去,依然水天连碧。
酒归酒,气归气,酒化水去,气不再呼吸。
肉归肉,色归色,肉熟火灰,色身终粉碎。
四、死去换个身,谁道我不会再来?寄还了长老一双鞋,一封慰问书,正是:
借物依归还,丝毫不相欠;
因果分两断,世人仔细参。
五、我走了,济公“虚名”却留人间,虽是个疯和尚,有人为我做经传,若说比不上释迦,也胜过一些大德,堪慰堪慰。
六、如今末法之世,“真济公”太少,遍处皆是“假济公”、“真济私”,不少假藉佛名,恿骗愚夫愚妇,自个儿讨饭吃,未曾一粒入佛口?真是气不过我也,故我这沉寂的罗汉颠僧,不忍道德又堕落,宗风无闻,故将沈藏已久的这一壶济公“醉菩提”打开,将之转化为无上宝瓶“清净甘露”,在济公活佛游戏三昧传奇末加上评述,又是对世上“迷徒”的当头棒喝,也为禅家涂鸦一笔。
善哉!赞我者,知音;骂我者,道友!但千万不要因为“我”,而忘记自己的“修行”!正是:
谁说济公假,最怕济私真;
幻化如水月,当下佛道成。
公案习题:来此做什么?何时去?
————全篇完